3月1日,清河县娥二庄村一家羊绒衫洗衣作坊,左侧铁质圆筒状机器就是“洗衣机”,地上塑料桶内装着柔软剂。图片来源:新京报
今年2月底至3月上旬,新京报记者在河北清河县东高庄村及周边多村调查发现,一些羊绒生产厂家存在“以次充好”、“虚标羊绒含量”等造假行为。在这些厂家手里,羊毛甚至兔毛、兔绒经过洗涤等工序后,摇身成为“纯羊绒”。所谓的羊绒含量标签更是“爱写多少写多少”。
这种几乎不含羊绒的羊绒衫批发价约二三十元,最终被销售商当做纯羊绒衫,高于批发价数倍甚至数十倍的价格投放市场,卖给消费者。这些工厂代加工的背后,还出现了一些知名服装品牌的身影。更常见的是,他们通过淘宝、天猫等电商平台,自产自销假羊绒衫。
新京报记者在淘宝、天猫3家卖羊绒衫的店铺分别购买了“100%羊绒”的衣服送检,结果一件羊绒衫的主要成分为羊毛,一件羊绒仅占三成,另有一件甚至未检出羊绒含量。
三无柔软剂洗出“羊绒衫”
羊毛、兔绒“变身”羊绒,仅需一次不超40分钟的洗涤。
清河县多位从事羊绒衫生产销售的商家承认,此乃“公开的秘密”。洗衣已成为羊绒造假过程中最重要的环节。
娥二庄村距清河县城不足10公里,40岁的吴琴经营洗衣作坊已10余年。在她家面积约300平方米的院子里,洗衣房设在朝北的厢房,房间内有大型烘干机、两台大型洗衣机、一台家用洗衣机和一台脱水机。
吴琴告诉新京报记者,一件羊绒衫被织出来后,还要经过洗涤、晾干等工序才能被打包销售。一些商家在其他作坊买好成衣后,会拿到她家来洗涤。
根据用的洗料不一样,洗成羊绒衫的费用也不一样。普通针织衫的洗涤价格为5.5元/公斤,一公斤约四件衣服。含量高一些的绵羊毛衣服,洗涤价格为6元/公斤;山羊绒则是10元/公斤。
洗涤的过程并不复杂,也不需要特有的工艺和手法。吴琴说,一台大型洗衣机每次可以洗30多件“羊绒衫”,加上一台家用洗衣机,一次可以洗近70件衣服,所需时间不超过40分钟。把衣服放入洗衣机,加入特制的洗涤剂,放水,机器自动漂洗。
“洗完之后绒面才会出来。”吴琴说,加了特制的洗涤剂后,即使不含羊绒的衣服,也能洗出和纯羊绒一样轻柔顺滑的手感,“一般消费者看不出来。”
这也让吴琴的洗衣作坊生意不断。“一年可以洗出40多万件衣服。”她说。
实现羊绒手感的秘密在于洗涤中普遍使用的特制洗涤剂,当地人称之为“柔软剂”。
在吴琴的洗衣房,这些乳白色的柔软剂被装进一个蓝色塑料桶内,洗衣服时按照比例进行添加,“100斤的绵羊毛需要约10斤柔软剂。”吴琴说,这些柔软剂都是村里人自己调的,有专门生产柔软剂的作坊。
吴琴所说的柔软剂作坊位于娥二庄村3号院内。这是一个普通的民居,进入大门后,地上摆放着大量蓝色塑料桶,每个桶高约1米,桶口直径约50厘米。
作坊主陈明介绍,这些桶都用来调制柔软剂。在陈明调制柔软剂时,新京报记者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味道。他自称柔软剂含有从石油里提取的化学试剂,对人体无害。
现场有大量已包装好的柔软剂,上面没有生产厂名和厂址,没有统一品牌名字,有的写着柔软剂、有的写着缩绒剂。陈明说,包装好的柔软剂是客户定制好的,“也是三无产品”。
对于这些柔软剂的去向,陈明说,主要供应给东高庄村、娥二庄村等地一些洗衣作坊。
王双庙村一名村干部表示,因为环保等问题,娥二庄村和东高庄等村都不能设有洗衣厂,“如果有,属于违法经营。”
3月2日,清河县东高庄村,商家工作人员为一批正要发货的针织衫贴上“85%羊绒”的标签。图片来源:新京报
有厂家拿羊毛、兔毛冒充羊绒
羊绒造假并非只等到洗衣环节才出现。
有厂家介绍,一斤绵羊毛六七十元,一斤山羊绒则高达七百余元,原料价格相差十倍多。因此就有人用含量不高的羊绒,或者羊毛、兔毛、兔绒等代替羊绒,以降低成本。
在清河县东高庄村、娥二庄村等地,制成一件羊绒衫需要经过梳羊绒、纺纱线、横机纺织、缝合、洗涤、打包定型等步骤。除了个别大型加工厂可以进行全环节的生产,羊绒衫制作的各个环节分别由不同的小厂家承担。这些小厂家大多是家庭式作坊。
将这些家庭式作坊串联起来的是一种在当地常见的“共享订单”模式。一些大的工厂在接到订单后,会把订单下放,根据不同的工序拆分给各个小厂家,最后给予每个小厂家相应的费用。
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一些小厂家几乎没有厂名和招牌,他们的工厂往往就在自己的住处。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产品质量法》规定,产品必须有产品质量检验合格证明,以及中文标明的产品名称、生产厂厂名和厂址等。缺少这些可视为“三无产品”。
这些规定的内容,大多小厂家都没有。
在东高庄村从事纺织加工近10年的赵军说,所做的衣服都是“白皮衣服”,除了一个尺码和含绒量的标识外,没有任何信息。
东高庄村的王勇从事羊绒制品行业20多年,他说,如今有的商家直接用羊毛、兔绒来冒充羊绒。
羊毛来自绵羊,羊绒产自山羊身上,是山羊粗毛根部的一层薄薄的细绒。每只绵羊每年可以产几公斤羊毛,每只山羊身上只能收获几十克羊绒。一只绵羊的毛可以做成多件羊毛衫,做成一件羊绒衫则需要多只山羊的绒。因此在价格上,羊毛制品相比羊绒制品要便宜很多。
王勇并不认为用非羊绒冒充羊绒有何不妥,“其他人都这么干”。
2月28日晚上,在王勇家里,3层不锈钢货架上摆放着近一万件针织衫。“这些衣服根本不含羊绒,每件最多含20%的羊毛,别人拿过去,都当羊绒衫卖。”他说。
2月28日,清河县东高庄村,一家商家向记者展示“羊绒衫”,实际均为不含羊绒的针织衫。图片来源:新京报
羊绒含量“爱写多少写多少”
大部分不含有羊绒的羊绒衫最终通过贴牌等方式,以高于批发价数倍以上的价格流入市场。
王勇说,他所生产的不含羊绒的“羊绒衫”每件成本价在20元左右,批发价控制在20元至30元不等。找他拿货的经销商,大多按羊绒衫的价格卖,贴上自己的品牌后,每件卖价超过100元,净利润是成本价的5倍以上。
一些厂家称,贴牌一般是两种方式,一是他们生产完之后自己贴牌,第二种是只负责生产,最后被买家买走后他们自行贴牌。
东高庄村的罗东介绍,他们在接到定制订单后,会在当地寻找作坊做衣服,之后再把商家的水洗标和产品商标打包在衣服上发货。
在罗东的仓库,一名女工将一件白皮衣服拿过来后,先进行折叠,再把衣服的尺寸标识贴上,随后从一旁拿出一个商品合格证和品质保证卡订装在衣领处。
在商品合格证上,写着“羊绒85%”、“天丝15%”字样。罗东说,这里的所有衣服都是针织衫,不含羊绒,但是手感很好,批发价35元一件。
对于商品合格证上所标注的“羊绒85%”、“天丝15%”信息,罗东称,这些标签是客户发过来后,按照客户需求帮忙贴的假标签。
在罗东这里,原本不含羊绒的衣服转眼间变成含85%羊绒的高品质羊绒衫。对于这种情况,罗东并不觉得奇怪,“假标签可以帮忙贴,至于含量,爱写多少就写多少。”
像罗东一样,王成军也有他的方法。他不仅销售纱线,也可以定制成衣,主要是仿冒其他品牌的衣服进行销售。
3月1日至6日,新京报记者多次前往清河濮院羊绒制品市场调查,发现市场内一些商家所销售的白皮衣服,衣服上没有厂名、厂址,没有品牌信息。“每件衣服都可以洗出羊绒衫的手感,衣服的羊绒含量可以随便写。”一名商家说。
羊绒虚标牵出知名服装品牌
在羊绒含量随意贴牌的造假过程中,也出现一些知名服装品牌的身影。
30岁左右的陈晓峰高中辍学后留在葛仙庄镇杨儒林村,做起羊绒制品生意,从事从纱线到包装销售的一条龙服务。
他的代工厂就设在家里。他做出来的成衣一般供应给大型商场,也为一些大品牌进行代工,“一些成本价在200元左右的羊绒衫,到了商场就要卖上千元。”
陈晓峰提及的代工订单中,不乏知名品牌。
他说,一些代理商取得某知名服装品牌的授权后,会把原厂衣服送过来批量仿冒,之后代理商购买防伪标识贴在衣服上。
一件仿冒品因此变为正品衣服进行销售。陈晓峰说,不同衣服代工价不同,根据衣服质量分级,一件“羊绒衫”的代工费从30元到300元不等,这样的衣服生产成本低,代理商也能赚钱。
多位厂家表示,找加工厂仿冒正品已成为一些大品牌代理商惯用的伎俩,比如代理商从大品牌进货1000件羊绒衫,再从加工厂仿造1000件,可以将这2000件都当成正品销售。但其付出的成本远低于从大品牌直接拿2000件的货。
王双庙村30多岁的刘宇和陈晓峰一样,也提供纱线到成衣的生产一条龙服务。他说,代加工的产品中不乏知名品牌的羊绒衫。一些大品牌会找一些加工厂代工,当代工厂产能不够时,会将订单下放。他接的“通常是二手或者是三手单。”
刘宇说,他做过的大品牌订单中,做的主要是针织衫,也有少量羊绒衫,羊绒衫成本价在每件200元左右。
“行内人一看就知道是低端货。”他说,在他做过的某知名品牌羊绒衫里,羊绒含量并不高,一般在50%左右,不是纯绒。
4月8日上午,新京报记者联系某知名服装品牌羊绒制品公司的相关负责人,据他描述,在全国每个省份都有一个总经销商,总经销商管理对应地区的各代理商,“代理商需从总经销处拿货”。
该公司江西总代理王某称,做该品牌的代理商需要交纳1万元的保证金,货源统一从总经销商手里采购。一些代理商拿货后,依据服装的款式再单独找代工厂加工的行为违反公司规定,被发现后将会被公司解除合同和罚款。
王某坦承,近几年来,这种现象依然存在,“黑龙江和山东都有过这种情况。”
天猫淘宝有店铺卖假羊绒衫
娥二庄村从事羊绒制品加工十余年的吴琴,4年前在天猫和淘宝都开了网店,自己运营,也为网上的店铺供货。“同样的一款衣服,在淘宝店可以卖到198元,在天猫商城可以卖到398元,含量标注虽然不一样,其实都是一样的衣服。”
3月2日上午,东高庄村村口一个工棚内,罗东正拿着供货单,从摆满衣服的货架上取出客户所订的货。“这都是供应淘宝店的衣服。”罗东说,他的羊绒衫大多不含羊绒,每件批发价是20元左右,“年销售额近百万元”。
罗东家里没有工厂,他的货从村里的一些生厂商购得,他只是开了一个淘宝店,有固定并且长期合作的客户。
在其他村民眼里,罗东是个“成功人士”。他建立了淘宝供货群,群里有数十个长期客户,罗东会在群里实时更新自己衣服的款式以及批发价格。客户选定后,把订单发给他,随后拣货批发。
在天猫商城,新京报记者搜索到注册地址在清河濮院羊绒制品市场的“以美红杉”、“百卡娇”两家店铺。在两家店铺的页面,一款标有含量为100%的羊绒衫,标价不超过300元。
3月6日上午,新京报记者来到清河濮院羊绒制品市场,找到上述两个品牌的实体店。店铺工作人员证实了两个店确实是他们所注册的品牌。
“以美红杉”店工作人员称,天猫商城上的店铺并非实体店的人在运营管理,而是转手给了熟人进行销售运营。实体店和网店的货物并不完全相同。
该工作人员称,以美红杉天猫店的货有些是从实体店拿货,有些是从其他店铺拿货。在清河县羊绒制品市场,同款式衣服,不同质量,可以从不同商家批发。一样款式的衣服,在市场里能找到各种含羊绒量的,也有绵羊毛和兔毛的。
“我们提供的都是100%的羊绒衫,批发单价不低于255元,他这个(天猫上的店)卖价不到300元,应该是在50%到80%的羊绒。”以美红杉一名工作人员说,标签上100%羊绒肯定是负责天猫店运营的卖家自己标的,不可能是纯羊绒。
百卡娇实体店工作人员也说,实体店和天猫店铺分别有供货QQ群,会定期在群里上传衣服的信息,“网上和实体店是两回事,网上低于300元的羊绒衫基本没有羊绒,供货不需要品牌,拿走随便贴牌。”
新京报记者在天猫商城“以美红杉”和“百卡娇”店铺,各买了一件标有“100%山羊绒字样”的羊绒衫,单件价格在300元左右。此外,在淘宝名为“羊范”的店铺,购买了一件标有含量为100%山羊绒的橘红色羊绒衫,并将此3件羊绒衫送往北京一家纺织行业权威检测机构进行纤维含量检测。
检测结果显示,“羊范”店铺所购买的羊绒衫成分含量为:棉纶含量41%、粘纤含量32%、聚酯纤维含量18.7%、兔毛含量8.3%+羊毛。
“以美红杉”所购买的羊绒衫成分含量为:44.3%羊毛、23.8%棉纶、16.9%粘纤、15%羊绒。
“百卡娇”所购买的羊绒衫成分含量为:32.3%羊毛、30.5%羊绒、22.2%粘纤、15%棉纶。
从结果看,“以美红杉”所购买羊绒衫的主要成分为羊毛,羊绒仅占15%;“百卡娇”所购买的羊绒衫,羊绒仅占三成;“羊范”店铺所购买的羊绒衫甚至未检出羊绒含量。这3件衣服羊绒含量与其宣称的“100%羊绒”相差甚远。
除了网店,新京报记者还在清河县太行北路和育才街交界口的海澜之家店购买一件标价为698元的蓝色羊绒衫,标签吊牌中羊绒含量为100%。
该件羊绒衫的纤维含量检测结果显示,真实羊绒含量为88.3%,羊毛含量为11.7%。与吊牌中标注的100%羊绒并不相符。
我国《纺织品纤维含量的标识》规定,当产品由一种纤维组成时,用“100%”、“纯”或“全”表示纤维含量,纤维含量允差为0。但由于山羊绒纤维的形态变异,山羊绒会出现“疑似羊毛”的现象,因此山羊绒含量达95%以上、疑似羊毛≤5%的产品,可标注为“100%山羊绒”、“纯山羊绒”或“全山羊绒”。
这意味着,纯羊绒衫允许存在5%由于形态变异而像绵羊毛的纤维,而非有意加入5%的绵羊毛。
问题羊绒衫监管“难度大”
清河县一位村支书认为,假货是影响清河羊绒市场发展的一大因素。他举例,“一个纯山羊绒衣服卖800元,马上有人仿一件含绒量低的,卖200元,市场就搅乱了。”
2017年2月,北京市消协公布对40件网购羊绒衫的试验结果,样品来自天猫、亚马逊、聚美优品等9个网购平台,价格从376元至8588元不等。经测试,问题羊绒衫占三成,其中“FANGRONG芳茸”没有一丝羊绒,涉嫌假冒;记者查询发现,该淘宝店营业执照所在地为清河,目前店铺销量为零。
刷单现象也同样存在。2016年11月,清河县3家羊绒制品公司因通过虚假交易刷单,被阿里巴巴平台清退关店,进入炒信黑名单。
据报道,农民淘宝都是个体户,自己定价,恶性竞争时有发生,最大危害是产品质量下降,以次充好、含绒量或含毛量不达标,假冒现象不断出现。“个体户电商很难监管”,电商送检的是优质产品,而实际销售的却是另一种,监管效果不明显。
“清河县羊绒山寨货太多,没有自己的设计。”上述村支书认为,只有打造属于清河的品牌,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羊绒之都。
近年来,清河也在为消除假货、探寻出路做努力。
华那家以“量体制衣”业务为主,已在全国发展5000多家店;红太坚持走高端营销路线,进驻北京王府井等商场;美丽魅力重点推连锁专卖店……
2013年,清河县与国家羊绒产品质量监督检验中心达成协议,在清河设工作站,开展羊绒制品经营业户的摸底调查、建立企业质量档案、进行抽查检验。
2017年3月14日,百余家网店公开承诺“开诚信网店,做诚信网商”,确保产品质量,抵制假冒伪劣。
在羊绒产业的支撑下,清河县很少有人外出打工。17岁就开始从事羊绒生意的张涛,如今在为国外企业加工羊绒衫。
现在淡季闲下来了,他想再出去转转,找找新的客户,让家里的织衣横机都转起来。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记者 游天燚 赵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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