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守护“遗忘”在太平间的孩子:有的8年无人接走

2018-04-06  A+ A-

  老魏在翻阅这几年的工作记录,上面写着每个“孩子”的信息 摄影/本报记者 张小妹

  守护遗忘在太平间的孩子

  魏克俭已在首儿所太平间工作24年 他最大的心愿是被“遗忘”的“孩子”早日入土为安

  魏克俭有三本工作笔记,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本子很薄,翻起来却令人沉重。因为里面的每一行都是一个匆匆离去的小生命,没有名字,只写着代号“XX之子”。老魏不愿意用“遗体”这个词,而是叫他们“孩子”。

  多数时候,“孩子”只是在老魏工作的太平间中转,随后入土为安,短暂的生命就此画上一个小小的句号。也有迟迟没走的。其间有4个“孩子”掉了队,一直躺在“抽屉”里,保持着去世时的模样:或是裹着碎花襁褓,或是盖着一块一米长的白布……最久的躺在这里8年,远远超出了生前年龄。

  没有人来接走他们。涉及纠纷、没有证明……被“遗忘”的理由不外乎这些。除了至亲,老魏可能是唯一一个还记得他们的人。

  对于他们来说,今年,又是一个冷清的清明节。

  有人不理解,这样一份工作,老魏居然一干就是24年;有人却说,老魏这是积德;还有人说,如果真的有另一个世界,有天国,那么老魏的工作应该被称作“天国宝宝助产士”。

  工作

  袖珍版的太平间

  老魏24年与之为邻

  2010年6月26日晚上,老魏的座机响了。电话来自医院的ICU,一个女护士说:“魏师傅,您来下ICU吧,这儿有一个。”

  老魏懂“一个”是什么意思,挂了电话,他拿起挂在衣柜外面的白大褂,戴上手套,关上门,走22级台阶,从地下室出来,他对面的楼,左边是急诊,右边是住院部,都是老魏常去的地方。

  到了ICU,护士领着老魏到病床前,这是个3岁男孩,白布盖着,床边是男孩的父亲。老魏用白布裹好把男孩抱了起来,男孩的父亲陪同老魏一起来到了太平间,放下孩子的遗体后就走了。

  按照工作惯例,老魏告诉男孩父亲,遗体在太平间保存不能超过7天。事实上,多数时候家属不忍心把孩子“存”在这里,而是尽快办完火化手续,以求“死者安息、生者安心”。老魏说这句话只是例行提醒。可是,让老魏有些意外的是,过了7天,男孩家长没有来。后来,老魏多次联系家属,没有任何回应。“没有死亡证明,没有家属的委托书,医院无法处理。”老魏无奈地说。那是老魏工作的第16年。

  1994年,老魏和爱人一起从河北来到北京后,就到首儿所后勤工作。后来太平间的工作人员离职了,医院就找到老魏。老魏文化程度不高,加上当时太平间工资还算可观,老魏接受了这份在别人看来“不太好”的工作。

  跟别的医院太平间不同,首儿所的太平间很袖珍,总面积也就十几平方米,地上一个冰柜,墙上挂着一块蓝绿色的布帘。在布帘后面,三个银灰色的“抽屉”上下叠加内嵌在墙壁里,每个抽屉长2.5米,宽约1米。

  碎花襁褓裹着,或是一块白布盖着,小小的身形躺在按照成人尺寸设计的“抽屉”里,对比之下更让人心酸。“抽屉”就像是一个触发开关,拉开的瞬间往往令来送孩子的家属情绪失控,年轻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宣泄着难以接受的痛苦。父亲坚强一些,在抽屉合上之前再去抱一抱孩子。通常,老魏会拍拍家属的肩膀,安慰几句。等家属情绪缓和些,再做之后的信息登记。

  习惯

  手机24小时开机

  无人知晓死亡何时到来

  从首儿所北门进来是一个小广场,天气好的时候,经常会有家长带着孩子坐在这里,晒晒太阳,等待就诊。孩子奶气的哭闹或咯咯的笑声提醒着人们,这是一所处于生命起点的医院。小广场左侧是住院部和一个矮房。两个建筑中间有个通道,挂着“医疗废弃物”的白色牌子,除了工作人员偶尔进出,很少有人会注意到这个通道。

  矮房不是个“房子”,而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两段楼梯走下来,正对着楼梯约5米远,一扇浅白色的门把整个地下室分为了两个区域,外侧区域是两间屋子,靠楼梯那间就是老魏的值班室。说是值班室,其实是老魏的卧室,他已经在这儿连续住了24年了。白色门的另一侧,就是老魏工作的太平间。

  老魏的脚步声一响起,楼梯里就跑出来三只小猫,围着老魏的脚转圈,这是老魏收养的流浪猫。老魏一边跟小猫打招呼,一边从屋子里接了点水倒进值班室门口的碗里,小猫们喝了几口水,又顺着楼梯跑了出去。

  首儿所袖珍版的太平间里,蓝绿色的布帘后内嵌着三个“抽屉” 摄影/本报记者 蒋若静

  老魏的工作是从电话响开始的。值班室靠门的桌子上,有一部座机,座机的另一端,多数时候是急诊室、ICU或住院病区。后来增加了一部手机,由于工作时间的不确定性,老魏的手机24小时开机。没有微信,不发短信,电话是老魏与病房联系的唯一渠道。电话多在夜里响起,无人知晓,死亡何时到来。

  1994年的除夕夜晚上十点钟左右,老魏值班室的电话响了,他接到通知,住院楼的8层有一名患儿病逝。挂了电话,老魏怎么也没想到第一次工作任务是除夕夜,但又不得不穿上白大褂,戴上一次性口罩和手套,硬着头皮到了病房。

  抱着小小的患儿遗体,老魏看都不敢看一眼,头脑里一片空白,从病房楼到太平间,几百米的距离,老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到了太平间,打开“抽屉”,把遗体放进去后,老魏去洗了洗手,躺在床上发呆到后半夜。

  这是老魏第一次抱去世的孩子。刚工作的那段时间,老魏的老伴儿经常过来陪他,有时候跟他一起壮壮胆儿。老魏的老伴儿心软,抱着孩子一路掉眼泪。慢慢的,最初的恐惧没有了,老魏也习惯了这样的工作节奏。有的家长不忍再抱没有呼吸的孩子,老魏就帮忙抱着;有的家长心疼不舍,要自己抱着孩子送到太平间,老魏就陪着。通向太平间地下室的22级台阶似乎像一种仪式,宣告着孩子此生短暂旅途的结束,以及通向另一个世界旅途的开始。

  等待

  代号“XX之子”的“孩子”

  最长已等待8年

  每次电话响的时候,老魏会拿出抽屉里的笔记本进行记录。三个笔记本密密麻麻记录了24年间接送的孩子情况,所有的记录都是手写,每一页从左至右被分为了五栏,分别记录了是哪个病区的患儿、死亡日期、被取走的日期,以及备注。此外还有一栏,算是“代号”,大部分没有名字,而是写着“XX之子”。老魏是小学文化,“ICU”三个字母在老魏笔下显得有些生涩,一笔一画,没有曲线。

  在这些记录里,太平间的“中转期”多数不过两三天,最快的当天就被家属取走或直接送去火化。但也有比较特殊的,2015年12月6日在急诊科病故的一个小男孩,遗体处理方式一栏还空着,后面标注的原因是“家长跑了”。

  老魏细心保存的死亡证明还原了这个小男孩仅有的生命信息:黄xx,男,2013年x月x日出生,2015年12月6日死亡,专业的医学术语描述了男孩短暂生命终结的原因。和死亡证明一起的委托书上,白纸黑字写着法定监护人的名字、联系电话等信息,男孩的父亲提交了这份委托书后就再没出现过。

  在四个被“遗忘”的孩子里,等待时间最长的就是2010年送来迟迟没接走的,已经8年了。还有一个孩子是真正的“无名氏”,如今除了老魏,或许已没有人还记得他。他是一个8岁的孩子,由福利院送到首儿所,2014年12月7日病故。由于福利院没能为孩子办理死亡证明,首儿所没有权力对遗体进行火化。这个身份信息不明朗的孩子,就此被“遗忘”在首儿所的太平间。老魏不知道,他何时才能被接走。

  心愿

  老魏只有一个心愿

  让这些“孩子”早日入土为安

  今年是老魏在首儿所工作的第24个年头,当谈及家人是否支持以及为什么到六十多岁了还做这份工作,不善言辞的老魏说,习惯了,就一直待到了现在,“家属说我这是积德”。

  太平间的工作岗位只有老魏一个人,工作性质决定了老魏不常与外界打交道,用医院同事的话说:“这个工作不怕恐惧,怕寂寞。”陪伴老魏的除了流浪猫,还有一只收养了快十年的白色哈巴狗,老魏给它起了个名字“宝儿”。“宝儿”有些腼腆,总是躲在床下,见老魏来了,就蹲在老魏脚边蹭来蹭去,非常亲昵。在老魏的生活里,如果说有些休闲,那就是在楼外遛狗了。

  在老魏的房间里,还先后短暂停留过数名弃婴。在老魏的记录里,这些弃婴往往来自“门诊楼地下室”、“花坛里”……老魏回忆说,有的是生了病的,治不了的,家长没办法就把孩子扔在了医院。有的是新生儿,身上也没什么毛病,家长可能嫌弃是个女孩,也就不要了。老魏说,这些年前前后后我一共照料了数十名弃婴,不过这种情况多在2000年以前,现在几乎没有了。

  “养了几天,就养出感情了,送走的时候特别舍不得。”老魏说,曾经有个三岁半的孩子,脑瘫,胳膊腿儿不行,但会说话,会叫爷爷奶奶,送走的时候,老魏爱人一直哭。农历八月十五的时候院里发了月饼,下着雨,老伴儿带着月饼、香蕉去福利院看孩子,孩子急得一直说:“奶奶,奶奶,回家。”老伴儿一直哄着他睡着了,才回来。

  24年的时间带来了许多变化。老魏说,最明显的变化是工作本上新增的记录越来越少。在老魏的记忆里,1997年左右工作很“忙”,那时候一个月要去病房或者急诊抱走五六个,而近几年,有时一个月都收不到电话通知。

  还有一个变化,就是增加了一个“抽屉”。其间换了次新的,增加了一个,现在太平间里一共3个“抽屉”,其中一个空着,用于“中转”和临时存放,另外2个“抽屉”里,是4个被“遗忘”的孩子。

  老魏轻轻打开其中一层抽屉,露出了一个碎花襁褓的一角,襁褓里是一个新生儿,2015年存放在这里,至今无人接走。

  采访结束的时候,老魏希望,这些被遗忘在太平间的遗体能够早日入土为安。

  本版文/本报记者 张小妹 蒋若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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