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公输》
夏天如约而至,当洞庭湖水随今年汛期到来上涨时,逐水草而居的麋鹿开始上岸逃生。麋鹿,角像鹿、脸像马、蹄像牛、尾像驴,所以自古以来被叫做“四不像”,是吉祥、皇权、驱邪的象征。 相传姜子牙助周伐纣时,他的师傅元始天尊赠送麋鹿作为战场坐骑,姜子牙此后所向披靡,屡战屡胜。作为皇权的象征,不少王朝在国都附近广筑园囿、蓄养麋鹿,战国时期齐宣王制定法律“杀其麋鹿者如同杀人之罪”。 事实上,麋鹿与人类的关系比历史记载、神话故事更为久远。大约300万年前,当南方古猿思考是进化成人类还是继续当猿类时,麋鹿已在中国长江、黄河中部的平原沼泽地带成群飞奔,顶峰时曾达上亿头。 “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墨子笔下的麋鹿曾与其他野兽拥挤热闹地生活在云梦泽。 麋鹿能大范围繁衍与其物种自身的特点息息相关。麋鹿体型较大,擅长奔跑,雄鹿长有大角,擅长运用集体力量,保护自己的家族不受损失。葛洪在《抱朴子·博喻》中写有“万麋倾角,猛虎为之含牙”,西汉刘向也曾写过“麋鹿成群,虎豹避之”。 此外,麋鹿生存进化能力强。1998年长江中下游的大洪水中,李政所见到的十几头麋鹿竟然是从湖北石首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冲破栅栏,泅游过水深流急的长江,逃逸到了洞庭湖区。洪水肆虐,风高浪急,它们在水中游了20多个小时,却没有被淹死。 然而,自汉代以后,这种中国特有的物种却日益稀少,渐渐走向衰落。 “为什么麋鹿会越来越少?目前的研究显示,它的生存受到了气候变化和人类活动的影响,尤其是人类的捕杀、无限制地扩张和占领麋鹿栖息地,导致了麋鹿种群大规模灭绝。”中国鹿类专家组成员、“中国麋鹿之父”丁玉华教授痛心地说。 麋鹿研究专家、东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宣教科科长宋玉成认可这种说法:“在洞庭湖等广袤的湿地区域,麋鹿没有天敌,它唯一要担心的就是人类。” 记载显示,公元18世纪初叶,最后一头野生麋鹿消失在现江苏省泰州市桥头镇的荒野中。从此,野生麋鹿在地球上销声匿迹。 麋鹿是不幸的,却又拥有戏剧般的幸运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屈原 清末,麋鹿栖身于北京南海子皇家猎苑中,彻底离开野外,变成圈养的动物。这里的麋鹿也成为中国最后一群麋鹿。 在采访中,麋鹿专家们都对此后麋鹿种群经历的曲折离奇身世唏嘘不已。 1865年,法国博物学家阿芒·大卫无意中发现了南海子中幸存的麋鹿,他以20两纹银买通猎苑守卒弄到了两张麋鹿皮和一副头骨,它们被西方确认属于从未发现的鹿科新种。 从此,麋鹿“大卫鹿”的名字蜚声海外。英、法、德、比等国人士纷纷通过明索暗购等手段,前后从北京南海子猎苑弄走几十头麋鹿。 据史料记载,1894年,北京永定河泛滥,洪水冲垮了皇家猎苑的围墙,麋鹿逃散出去,结果大部分都成了饥民的果腹之物。 即便如此,如果没有清末那一次著名的八国联军侵华事件,人们不会想到麋鹿会从生息了几百万年的中国彻底消失。 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南海子麋鹿被西方列强劫杀一空,幸存者被迫走上了流离海外的道路。 因其珍贵稀有,西方国家一些投机动物商高价拍卖转运麋鹿,颠沛流离中,不少麋鹿因没有饲养管理技术而死于非命,种群濒临灭绝边缘。 在近来颇受欢迎的《人类简史》一书中,作者尤瓦尔·赫拉利总结了历史上的三波物种灭绝浪潮:第一波由于采集者的扩张,第二波因为农民的扩张,第三波则是近代以来的工业活动,在此期间成千上万种哺乳动物、爬行动物、鸟类,甚至昆虫和寄生虫消失殆尽。 麋鹿本应是其中一种。然而,在它即将消亡的第一、二次世界大战前后,人类逐渐认识到地球上每一个物种对于生态系统和人类生存的巨大价值。 从1895年到1901年,痴爱麋鹿的英国十一世贝福特公爵出重金从法国巴黎、德国柏林、英国曼彻斯特、比利时安特卫普等地收购了18头麋鹿,放养于芳野幽旷、水草丰美的乌邦寺庄园内精心养护,种群规模不断扩大。此后,贝福特家族世代传承,致力于恢复麋鹿种群,并把它们不断送到世界各地繁衍生息,一个拯救麋鹿的行动在世界各国蓬勃兴起。 科学家们确认,乌邦寺庄园中18头从东亚流离至遥远大不列颠岛的麋鹿,是目前地球上所有麋鹿的祖先。 由人而衰,也因人而起死回生,麋鹿是不幸的,却又拥有戏剧般的幸运。 “这里的麋鹿就靠你了” 每一只麋鹿都有属于自己的生存史诗。 ——宋玉成 2018年6月,洞庭湖烟波浩渺,湖边芦苇荡中时隐时现的麋鹿身影和麋鹿交流时传来的低沉嗓音,提醒记者来到了世界上7500多头麋鹿里最为特殊的一群的领地。 麋鹿为何能回到中国,回到熟悉的长江流域,美丽的洞庭湖畔? 这还要从1956年说起。当年,英国政府赠送2对麋鹿给中国,并派人护送到北京动物园。然而,回归后的麋鹿遇到难产、死胎等情况,繁育工作十分艰辛。 1985年,中国组织中外专家在全国选择放养地址,建立麋鹿自然保护区。一年后,世界自然基金会从英国伦敦动物学会7家动物园和公园挑选了39头麋鹿赠送给中国。 当年8月13日,一架装有麋鹿的大型运输机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江苏省大丰市(今江苏大丰麋鹿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所在地)政府组织安排的8辆大卡车早已等候在此。翌日凌晨,车队抵达长江汽渡,装运麋鹿的渡轮拉响了汽笛。 “麋鹿在木箱中躁动起来,碰撞得箱子壁板咯咯直响,护送麋鹿的中外专家忙着给它们送料喂水。中午,车队沿黄海公路驶入大丰境内,数千名群众从四面八方涌向街头,都想一睹神奇的‘四不像’。”讲述起当年的场景,今年64岁、研究了大半辈子麋鹿的丁玉华教授依然激动不已。 1987年,世界自然基金会野生动物保护专家埃尼奥特从英国来大丰查看麋鹿生活情况时,严肃地对丁玉华说:“这里的麋鹿就靠你了。”当时,中国几乎没有麋鹿研究的任何资料,也没有多少人了解和熟悉这些离家近百年的游子的习性。 在对未知的摸索中,江苏大丰、北京南海子、湖北石首,中国多个麋鹿保护地建成并发展起来。 对于麋鹿研究者来说,麋鹿自己从湖北石首游到湖南洞庭湖是一个天赐的惊喜。除了庞大的水域、宽广的滩涂,洞庭湖有茂盛的植被。苔草、芦苇和成片原生的三蕊柳,既为麋鹿提供了丰富的食物,又是良好的天然隐蔽场所。 经过近20年的繁衍生息,十几头麋鹿如今变成160余头,洞庭湖区麋鹿种群被专家认定为世界最大的麋鹿自然野化种群,其中东洞庭湖的麋鹿亚群是野化程度最高、最年轻、最有发展潜力的亚群。 事实上,野外的麋鹿生存极易受到洪水、肠道疾病的影响。这本是麋鹿种群优胜劣汰的方式,但由于麋鹿太过稀少,加之担心它们受到无所不在的人类活动侵害,看似自然而然的野化,实际上背后少不了保护者的参与。 5月份麋鹿刚刚生完孩子,但是洞庭湖洪水季节马上到来,成年麋鹿尚有危险,幼鹿的泅游能力弱,生存的可能性更小,成活率低。 “被围困的麋鹿往往会聚集到湖区的高处,晚上雄鹿会叫,周围干扰声少,循着声音就容易找到。”为了寻找被洪水围困的麋鹿,湖水上涨后,宋玉成和他的同事们总是通宵坐船到湖区来回巡逻。 出血性肠炎等肠道疾病极易导致麋鹿死亡,是影响麋鹿种群发展的主要疾病。为了了解麋鹿的肠道健康情况,保护区工作人员定期捡拾并测验麋鹿粪便,发现异常立即提取各区域湖水进行检测,并在麋鹿活动区喷洒药物。 即便如此,麋鹿的死亡还是很常见。2014年夏,宋玉成救回来一头雄鹿,它在淤泥里待了很多天,腿上有洞,开始流脓,出现败血症症状。保护区救治水平有限,只能向省里求救,结果专家车子在高速堵上了。雄鹿一直撑到救护队员到来,没一会儿就死了。 除疾病之外,像历史上一样,人类的食欲依然威胁着麋鹿的生存。2012年,岳阳县中洲乡人周某听邻居说有一头像牛的动物在村里的冬瓜地边活动,当晚他带着土铳伏击到一头“四不像”,打电话要邻居用三轮摩托车运了回去。7月30日,公安机关从周某家冰箱搜出十余斤“四不像”肉,从他家屋后水沟里发现疑似麋鹿皮毛和部分内脏。 “麋鹿曾长期圈养,重归野外的麋鹿每一步都是在冒险,可以说,每一只麋鹿都有属于自己的生存史诗。它们的死去,总让我恨自己做得不够。”宋玉成说。 为人类过度开发的行为赎罪 岁月与俱深,麋鹿相为友。 ——乾隆 东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面积达200余亩的麋鹿和鸟类救助避难中心,现在几乎每天都游人如织,他们中间有政府官员、企业家、大学生等。在电视等媒体听说了麋鹿后,这些充满好奇心的人们通过各种途径来到这里。 避难中心的麋鹿园目前由东洞庭湖麋鹿保护协会筹资建设,主要工作是养护因受伤或特殊情况必须被人工养护的麋鹿。“第一次在长江里看到游过来的麋鹿,我就感觉和它有缘分,所以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兄弟攒钱来给它们筑个家。”李政说着,冲记者嘿嘿一笑:“经费有点紧张,每一年土地的租金要20多万,但这里是麋鹿上岸后喜欢来的地儿,我们也就义无反顾租下了。你们能帮想办法呼吁呼吁吗?” 按理说,避难中心的麋鹿只要治好病,就应该再次回归自然。但除了点点。 点点是麋鹿界的“大明星”,也是保护区收治的第一头麋鹿。5年前,有当地老百姓打电话给东洞庭湖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副局长高大立,称在洞庭湖芦苇丛中发现了一头刚出生不久的小麋鹿。他和志愿者赶到现场时,小麋鹿的妈妈已不知去向。 “小麋鹿最有意思,它是黄颜色的,身上有斑点,刚出生时如果看到你,它就会跟着你走,以为你是它最亲近的人。”宋玉成说。 由于受到保护区工作人员宠爱,点点喝奶非常挑剔,温度要适宜,奶瓶必须夹在胳膊下面或两腿中间,放在手里绝对不喝。喂养过程中,它与人类的关系越来越亲近,个性“人来疯”,可爱的外表和热情的个性使它成为游客和媒体追逐的目标,但这同时意味着它失去了自卫意识,无法放归野外了。 雌鹿一般三岁性成熟,由于点点没有长期圈养的同伴,在发情期它甚至看到牛就狂奔,兴奋异常。“给她找了好几次伴儿,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成功,我们心里的负担很重。”宋玉成说:“如果点点孤独终老,那么可能当初救她就是错的。” 因此,今年3月28日,当点点生下与雄鹿犇犇的孩子“小不点儿”时,整个麋鹿园震动了。 “像所有麋鹿一样,我们尽己所能守护点点,延续它的生命。”作为普通的麋鹿保护工作者,宋玉成随口说的一个故事却让人印象很深。 麋鹿喜欢在农田里走来走去,他就沿着它们的足迹,从湖北石首到湖南华容,穿越九个县市。“有一次深夜,我按照自己的判断走到了堤坝前,上面就是公路,可没想到坝下面竟然有一条好深的水沟!我不会游泳,但已经累到不行,不想掉头往回再走十几个小时。怎么办?”宋玉成笑着说:“我把身上的器材一甩,扔到坝上,然后跳进沟里。那水一下子淹过脖子,还好,没有过脑袋。” 麋鹿保护专家告诉记者,很多人认为保护工作艰苦可敬,但从历史的维度看,他们只是在挽回,为人类过度开发的行为赎罪,让这个远古时期就和人类嬉戏玩乐的伙伴能继续一起走下去。 数据显示,我国对麋鹿的保护卓有成效。从1984年启动“麋鹿重引入中国”开始,各地的麋鹿保护区通过综合执法、地方立法、专项整治等方式,不断改善麋鹿生存的环境,中国的麋鹿重新繁衍壮大,总量增至6600多头。 麋鹿没有重蹈“长江女神”白鱀豚功能性灭绝的覆辙。在洞庭湖,它可以和“水中大熊猫”江豚、一级重点保护鸟类黑鹳等大批珍稀动物共赏湿地美景。天气好的时候,它可以望向北方,向远在新疆准噶尔盆地万古荒原上奔腾的普氏野马们致敬,当年它们都是通过物种重引进项目回到故土中国,凭借着顽强的生命力不断壮大。 “随着我国自然环境的改善、政府对环境保护日益重视、公众环保意识持续提高,野生动物的数量、分布的范围、生存的状况都会越来越好,麋鹿是一个缩影。”丁玉华说。(记者史卫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