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张整改通知
第一张通知书到来的时候,河南省洛阳市新安县的新义煤矿内十分安静。煤矿当时因矿业不景气处于停产状态。县环保局责令这家国有煤矿改正违法排污行为,但执法人员在那里常常“找人都找不着”。
代价是,罚款5万元。但污染如故。
过去两年里,有33份整改通知书发往这家煤矿,但污染如故。
2018年6月9日,进驻河南的中央环境保护督察组在“回头看”时,注意到了河南省大型煤炭企业义马煤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简称义煤集团)的这家煤矿。督察组注意到,2016年以来,新义煤矿先后被当地环保部门下达整改督办通知、停止违法行为决定等文书33份,受到行政处罚6次,罚款30余万元,被移送公安机关行政拘留3人。
在通报中,中央环保督察组表达了惊讶:“更令人诧异的,是该企业曾被地方环保部门一罚再罚却屡罚不改。”
一
根据生态环境部网站所登通报,2016年7月第一轮中央环保督察期间,就有群众反映,新义煤矿排放的废水污染了金水河。当时,督察人员将反映情况交由地方办理,洛阳市曾回复称:“群众举报情况属实,并早在2015年即对该企业立案处罚,相关责任人被相继问责,从2016年2月起企业已停产。”
今年5月30日起,6个中央环保督察组陆续进驻河北、河南、内蒙古等地开展督察“回头看”。6月9日,督察组在河南又一次接到了有关新义煤矿违法排污的群众反映。
生态环境部新闻发言人刘友宾曾表示,此次环保督察“回头看”主要盯住督察整改不力,特别是整改中存在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的问题,“重点检查列入整改方案的重大生态环境问题及其查处整改情况”。
督察组前去新义煤矿,发现这个被屡次举报的企业存在诸多问题,包括企业治污能力不足、设施老旧;废水长期超标直排;将生活污水接入工业废水处理设施工艺末段外排;排放口设置旁路,污水排河道,煤泥堆岸边;占用河道建设沉淀池,定期排放底泥污染水质。
自从中央环保督察组到来之后,专门负责新义煤矿所在区域环保监察的新安县环保局正村环境监察中队中队长刘林霞,已为这件事向市级、省级单位解释过许多次,也把那33张文书复印了不下十几次。
33张文书中,6张涉及环境违法行为行政处罚,其他问题涉及重污染天气燃煤锅炉管控、煤矸石堆放场超出防风抑尘网等。
因为“不是每次都能对接上企业一把手”,刘林霞解释,为了达到监督效果,在口头督促整改后,县环保局会通过文件以书面形式提醒对方。她认为自己“已经尽力了”。
问题的根源,在她看来,主要因为新义煤矿长期废水排水去向与环评审批及验收要求不一致。
2016年,刚接任正村环境监察中队队长的她对照着环评报告,一一排查自己管辖区域内的每个企业。当时她就发现,新义煤矿并没有按照竣工验收的环评报告,将矿井水排入三类水体印沟水库。
刘林霞看到,矿井水流进了金水河上游段,而金水河上游段被当地水文部门认定为地表水二类水域,依据《污水综合排放标准》,禁止新建排污口。
自从发现排水去向问题后,刘林霞就把这家煤炭企业列为“重点监督对象”。她所在的中队一组7人,负责3个乡镇300平方公里内的企业巡查。她说,大家平均“十天半个月”就要跑一次新义煤矿。有时候晚上村民一个举报电话打来,也要开着私家车去查看。
第一份整改通知书下发于2016年5月12日,县环保局在这份“责令改正环境违法行为通知”里指出,新义煤矿废水排污去向“批建不符”,要求“立即将矿井水排污去向按环评要求进行整改,在复工前完成排污口规范化整治”。
但那时,新义煤矿已停产3个月,刘林霞常常“找人都找不着”。一次没找到,她就两次、三次地跑,直到“他们看到是我的电话都会害怕”。
她记得,对接的煤矿环保负责人常常诉苦,称自己“人微职轻”,“对接不上主要领导”。通知书下发3个多月后,县环保局根据《水污染防治法》向新义煤矿下了罚单,罚款5万元。
等到2017年3月,刘林霞再去检查,才发现煤矿悄悄复工,排污问题依然如故。
新安县环保局的下一份通知书是措辞更严厉的“警告书”,但这次得到的回复是:“根据环评准备把水排放到印沟水库,但是水利局认为印沟水库无法承载这么大的排水量,工程没法进行。”
整改又被搁置了。
问题在几个部门间传来传去。环保局只好把问题报告给县政府。2017年6月22日,新安县政府组织煤炭局、环保局和税务局召开专题协调会议,最终决定采用折中的办法,将相对清洁的矿坑水由专门管道排入金水河,其他废水经处理达标后由另外管线排入涧河流域。
经此一役,刘林霞终于看到新义煤矿开始招标、动工,铺设管道。就在她以为可以松一口气时,坏消息传来,整改工程又停工了。
阻拦来自当地农民,他们不满排污管道从自家田地上经过。但留给整改的时间不多了,2017年的冬季冰封了大地,需等到2018年春天,工程才又继续推进。
最近一次整改工程再度停工,则是源于5月22日的安全生产事故。矿井发生了瓦斯突出事故,两名工人死亡,煤矿领导班子被全部更换。
刘林霞又去催促,却被告知,“新来的矿长、党委书记都去抓安全了,没来得及了解环保工作。”
“我们实在没办法,给义煤集团致函,要求它简化程序。”刘林霞一边说着,一边翻出向义煤集团发出的函件。
函件中说:“根据当前严峻的环保形势,要求你单位对两个煤矿的废水深度治理项目高度重视,压实责任,简化程序,尽快完成招标并投入正常施工。”
这份函件发出不过7天,比答复更早到来的,是中央环保督察组。
二
新义煤矿屡整不改,在新安县环保局局长郭建芳看来“是偶然之中的必然,是体制造成这种现象”。
据他介绍,近两年,新安县对企业投入巨额资金进行改造,甚至为了缓解交通压力,减少国道对县城造成的污染,投资了18亿元,把国道迁出了县城。
在这个全国100个重点产煤县之一、长年以工业为重的县城,“污染防治”2016年被列入“三大攻坚战”。印有“生态立县”发展战略的横幅悬挂在街道两旁,播放着《兰花草》音乐的洒水车不知疲倦地在街道上来回行驶。当地一名出租车司机注意到,除了冬天为防道路结冰打滑,洒水车一天都没有停运过。
郭建芳向记者坦言:“我们环保欠账是比较多的,虽然财政有点吃不消,但是为了生态环境治理,为了子孙后代的幸福,大家咬牙坚持在干。基层现在的观念已经完全转变了。”
他告诉记者,新义煤矿的环评,当初是由原环保部委托省环保厅验收的,过去的环评多是“先上车后买票”,排水去向工程尚未建成,就通过了验收。
原环保部2006年批复了新义煤矿建设工程环境影响报告书,明确规定了矿井水和生产、生活污水处理后的去向,强调严禁将矿井水和生产、生活污水排入金水河。
批复书还要求,环保设施竣工通过验收后,“项目方可正式投入运营或生产”。
5年后的2010年12月,河南省环保厅受原环保部委托,对新义煤矿进行了环保验收检查。
那次验收的结果是通过。
刘林霞说,新义煤矿自2006年建矿起,矿井水就一直未经处理,直接往一条自然沟渠排放,“底部沉淀的煤泥已改变了这条沟渠的样貌”。
她发现这个问题时,新义煤矿已经如此排放了5年多。她质询新义煤矿环保方面负责人,对方反映,本准备按照环评标准将水排入印沟水库,但水库附近村民害怕影响生活,没过多久就把排水口堵住。为了顺利排水,新义煤矿决定顺势将矿井水排入流经矿区的一条山涧,汇入金水河中。
始终困扰刘林霞的,是如何定性新义煤矿排污问题。
她告诉记者,若从排污角度来看,根据县环境监测站监测数据,从2016年至2018年6月,新义煤矿废水总排口监测结果满足《煤炭工业污染物排放标准》,即这两年内排放的矿井水并未超标。
刘林霞表示,她曾考虑过查封、扣押等执法手段,但因为实际情况不符合法律要求而难以实施。“查封、扣押看起来简单,一般情况下不敢用。”
《环境保护主管部门实施查封、扣押办法》第四条规定,查封、扣押的情形有“违法排放危险废物等”或“较大、重大和特别重大突发环境事件后,未按照要求执行停产、停排措施的”,但新义煤矿污水符合标准,只是排水去向出现问题。
据她介绍,新义煤矿曾为私设暗管排放生活污水领过两张罚单,其中一张于2017年3月20日下达,行政处罚20万元,行政拘留2人。另一张下发于此次环保督察组到来之后的2018年6月9日,另一处暗管被发现,行政处罚60万元,行政拘留1人。这两处暗管都在当天被拆除。
她说:“有很多事情不是罚完了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有时即使开了罚单,但因涉及审批流程,对方也一拖再拖,让她无计可施。“看起来可简单,但是中间特别难,因为人家的营业执照、身份证、授权书、法人证明,都要矿上去盖章,人家就说我没有违法,不给你盖章。有时候说我们领导没在这儿,盖不成章,我们是要使劲,要生气,给他打可多次电话,问‘到底给不给’,最后才会给你提供过来,一般情况下都是好长时间才能弄出来。”
此外,新义煤矿管辖权限问题让郭建芳感到尴尬,作为省属煤矿,新义煤矿管辖部门为洛阳市煤炭工业局,“我总不可能叫市煤炭局派人下来开会吧?”
“不是地方不重视,是企业不重视。你看我们连续三年列在政府文件上,督促整改,但毕竟是国营企业,地方也要看它的脸色,不能就给它关了。”郭建芳说。
中央环保督察组总结了难阻新义煤矿违法排污的三点原因,一是该企业上级集团公司无视国家环境保护要求,肆意违法,且以停产躲避督察,以审批流程过长为由逃避治污改造;二是属地责任落实不力,敷衍整改;三是环境执法重形式、走过场。
三
这一次,中央环保督察组巡视之后,新义煤矿终于把整改工作推进了快车道——厂区里立起了一个高约两米的“中央环保督察组督办问题整改进度图表”幕布。
“咱作为国有企业,态度很明确,有问题咱就整(改),给社会一个交代。”义煤集团战略规划部副部长杨刚一见记者立即表示。
一处被督察组指出的河道总排口,黝黑的煤泥已被挖走,覆上了黄土,变成了一片绿地,据称种了一万多盆花和320棵树。厂区人行道上,还专门架起了治理前后对比图和治理过程中工人作业、领导督察的宣传展板。
对于之前欠的环保账,杨刚解释,2015年、2016年,煤炭行业整体不景气,企业出现了亏损。“煤都卖不出去,工人工资都开不出来,停产也是没办法呀。那是我们企业的决策,不是说逃避环评,那是无奈之举。你开不了工资,还投环保吗?饭都吃不了!”
这些牢骚,被新义县副县长赵少普一句话止住:“你找客观原因都没有(用),总体来说就是不重视,对不对?”
在场的煤矿负责人立即表态:“以往煤矿都视安全为第一生命线。安全为天,要放在天那个位置来看。以后把环保也要放在这个位置了。”
赵少普介绍,自从中央环保督察组离开后,县上就紧急召开会议,派驻县环保局工作人员进入新义煤矿“蹲点落实”。义煤集团也从周边各矿抽调1000多名工人,原本预计干三四个月的项目,改为一个月工期,昼夜加班。
杨刚给记者算了一笔账,原来立一个项目,从设计方案、做预算、招标到公示,“最快最快得三个月”,招标计划集团公司一个月批一次,一旦某个环节出差错,更是遥遥无期。
“现在快啊。招标一晚上,第二天问大家你们有异议没有。大家说没异议,那都定了,然后就开始实施。本来工程要干4个月,哪有4个月?20天、一个月就拿下来了。”
经费不足曾是新义煤矿环保升级改造的一个难题,但这一次,杨刚说:“在环保方面不再谈成本,专门给环保亮绿灯,走绿色通道。只要涉及环保问题,不谈成本,不说钱。”
他透露,义煤集团拨了1000万元,专门用于新义煤矿生活污水处理站提升改造和矿井水深度治理工程。集团还将投入2.47亿元,把包括新义煤矿在内的大小煤矿“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做雨污分离、搞绿化,还要建造环保督察组未曾提到的密闭式煤仓以杜绝粉尘污染。
“如果按正常这个企业的生产经营计划来讲,之前可能分5年10年投的(环保资金),现在要求一年都要投入。”赵少普告诉记者。
杨刚打了个比方:“这就是(购房)交首付和一次性交款的问题了,我们现在是把5年的任务,在一年内全部解决。”他叹了口气,接着说:“但是现在我们也想了,不营利、亏损也得投,环保大于天嘛。”
“整改了那么多年,终于因为环保督察组这一下,把问题全部解决了。”刘林霞感慨。
连矿长都对她表示,要趁着这次机会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好,“以后你们都不用来监管”。
令杨刚哭笑不得的是,他从生产密闭式煤仓钢架的企业处得知,各地煤矿企业以新义煤矿为鉴,为了应对中央环保督察组可能的检查,都在抢购抢修,以至于这种钢架“好卖得很”,不但涨价了,还一度断货了。
记者 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