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班和18班教室外。
3月10日下午放假后,卢天川和李松所在的18班教室空无一人。A12-A13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王婧祎
案发寝室的门锁曾被砸开。
卢天川获得的部分奖状。
卢天川在一明信片上写下寄语,希望考上北京大学。
“回去开车慢点,路上小心。”这是卢天川(化名)对父母说的最后一句话。
2017年2月26日周日下午2点,卢振江夫妇开车送17岁的儿子卢天川返校。十几分钟的路途,一家三口话不多,无非是父母嘱咐儿子住校时注意照顾身体,吃饭注意卫生等等。
下车前,卢天川这样叮嘱了父亲一句,随后径直进了校门。
五天后,卢天川死了。
他的同班同学李松(化名)杀死了他,同时受伤的还有另一位同学杜宇飞(化名)。三人住同一寝室,都是河南省濮阳市第一高级中学(以下简称濮阳一高)高二培优班即“尖子班”的学生。
濮阳一高是一所封闭式管理的寄宿制高中,也是濮阳首屈一指的重点高中,集中了全市成绩最好的学生。在那里,学生们早五点起床,晚十点睡觉;上课前呼喊本班口号;班规则是与考试成绩有关的不同奖惩措施……
同学凌晨被刺
3月3日凌晨,住在濮阳一高3号楼334寝室的彭程(化名)被一声尖叫惊醒。他看了眼表,3点50分。
一个黑影站在门口,借着楼道里照进来的灯光,彭程认出他是同寝室的李松。李松扭头朝彭程的方向看了一眼,跑了出去,锁上了门。
寝室8位同学,当晚都在。同学们举着手电筒下床查看,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睡在靠近门口下铺的卢天川满床是血,卢天川闭着眼,双唇颤抖,发不出声音。
叫声来自于睡在卢天川上铺的杜宇飞。他的颈部和左臂各被划了一道口子。他告诉同学,一醒来就看到李松站在他面前,倚着梯子,手里举着一把刀。他吓得惊叫起来。
说这话时,他一直在发抖。彭程说,杜宇飞当时脸色苍白,连嘴唇都是白的。
之后,锁住的门被隔壁寝室同学用哑铃砸开。彭程出门等救护车时,踢飞了一把刀,通体绿色,刀刃“约四分之三手掌长”,上面沾着血。
濮阳市人民医院的120登记本显示,当天凌晨4时2分,急诊室接到市一高来电,称有人被刀砍伤。
参与抢救的刘兴涛医生回忆,他进宿舍后,一名学生“右卧在床,颈部一个大创口”,生命体征已经消失。另一名学生颈部有伤,站着和警察说话,声音嘶哑。
嫌疑人当天被抓
这一天凌晨1点多,卢天川的母亲邱丽(化名)醒了。她向来睡眠很好,可那天很奇怪,醒来以后再也睡不着,“心里边不知咋了”。
4点半,邱丽的手机响起。儿子的班主任李海旺告诉她,“卢天川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当夫妻俩到达学校时,宿舍楼已被封锁带围了起来,楼下有警车、殡仪馆的车。
直到上午8点警车离开,邱丽冲到儿子的寝室,门被锁住,从玻璃窗里一眼看到儿子的床。儿子开学换的新床单,邱丽挑的“显干净的”浅蓝色方块图案,被染上了大片红色。
之后,公安局正式通知他们,去法医门诊看孩子的遗体。
3月3日中午,濮阳市公安局卫都分局发布了一份情况通报,称“犯罪嫌疑人李某(系同宿舍学生)已被抓获”。通报中未透露抓获地点,但事后在社交网络上,有知情人称抓获地点为宿舍楼顶层。
卢天川的叔叔卢振甫告诉新京报记者,一位警察告诉他,李松在案发前请了一天假,在一家名为“百姓量贩”的超市买了一把刀,带回学校藏到了枕头底下。
新京报记者试图印证上述说法,但公安局、教育局和学校均拒绝接受采访。
2017年3月1日,李松找班主任开了假条,请假一天。请假条上并未写详细原因,只有回家二字,以及时间和班主任的签名。
走之前,他对彭程说,“我回家一趟,你别和别人说,我相信你”。
李松在1日下午下课后回了家,第二天晚自习前返校。彭程听其他同学说,那天李松好像不想回来。
3月2日下了晚自习,李松很早睡觉了。其他室友晚上10点40分左右返回寝室时,他已躺在床上,跟任何人都没有说话。
5个小时后,血案发生了。
沉默寡言的高二生
在同学的眼中,李松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位初中、高中均和他同班的学生表示,李松性格特别内向,不爱交朋友,在家和父母也“聊不来”,但平时并未和同学吵过架。而卢天川性格开朗,两人并没有发生过矛盾。
在彭程的印象中,李松没发过脾气。有一次,李松后面的同学往前推桌子,把他挤得受不了了,他也只是站起来质问了两句,瞪了一眼,就又坐回去写作业了。
彭程说,李松平常喜欢一个人待着,下课也不出去玩,坐在教室里学习。无论考试进步还是退步,都不怎么和别人交流。
他唯一有印象的一次深谈是在一个学期前。他不记得李松具体说了什么,只记得他谈了很多对社会的看法、对生死的看法,“整个语调都是悲观色彩”。
他当时还开导李松,引用了一句名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都做不到的话就去隐居也不错。
李松则说了一句,“其实我只是想找个人倾诉罢了,也就你能听听我说什么。”
有几次放完假,从家里回校后,李松向彭程抱怨家人给自己施压太大了。
李松说,自己以前成绩好时干啥都行,现在成绩下来了,“回家一开电视,立马叫我学习”。李松一边说话一边上下甩着手,神情有些烦躁。
彭程还曾在寝室与李松母亲有过一次短暂的交谈。李松的母亲问他,李松学习上不去,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彭程说李松学习很认真,下课都不出去玩。母亲自言自语,那成绩怎么还是上不去?
一位室友回忆,李松的英语口语很好,喜欢唱英文歌,但可能是怕打扰别人,总是在厕所里小声唱。他还喜欢踢足球,以前每天下午放学都去踢球,到了球场上,李松明显开心多了,“笑容特别灿烂”,一进球,会兴奋地大喊,“太好了,又进一个!”
然而不知何故,从上学期开始,李松放学后不再踢球了,只是坐在教室里学习。
“尖子班”
死者卢天川和行凶者李松同在高二18班,18班是6个“尖子班”之一。几年前,濮阳一高开始组建培优班,将优质生源集中到一起。本届高二一共54个班超过3000名学生,其中6个培优班即“尖子班”,共有约300名学生。
2015年全市中考录取分数线显示,能进入濮阳一高“尖子班”就读的,都是全市范围内分数较高的学生。该校普通生统招分数线为576分,比排名第二的濮阳外国语高中高出将近80分。
一位学生家长告诉新京报记者,以前濮阳一高只面向市区招生,后来为了垄断优质生源,又放开向下辖县级学校招生,把县里分数最高的学生也招了进来。
从上学期开始,“尖子班”的学生每晚需要多上一节晚自习,熄灯时间延长至10:50。可能是因为此,上个学期末,学校调整了一次宿舍,将“尖子班”学生集中搬进一栋宿舍楼。
卢天川和李松是在这次调整之后成为334寝室的室友的。卢天川睡在进门右边的下铺,李松睡左边下铺,俩人隔着一个过道。
334寝室8个人,7个都在尖子班。他们每天早晨5:45起床,1节早自习,上午5节课,下午4节课,再加4节晚自习,回到寝室已经是晚上10点40分左右了。
一位高二学生向记者抱怨,下晚自习太晚,距离熄灯时间太短,“洗澡不行,洗个脚还行”。
卢天川的母亲邱丽说,教育局一位领导告诉她,事情可能与最近的考试有关,卢天川考了600多分,李松考了500多分。
案发前的2月22号,邱丽收到班主任发来的短信,通知了新学期考试成绩,卢天川考了616分,班级第7名。据班内学生回忆,卢天川这次考了寝室第一名,而李松考了560分左右。
在濮阳一中高二教学楼走廊墙上的宽幅“理科重点上线光荣榜”中,新京报记者看到,被害者卢天川总分620分,年级排名第14;伤者杜宇飞611分,排名第27;行凶者李松总分则不到600,为563分,排名第83。
一位高二学生告诉记者,这是他们上个学期期中考试的成绩。他说,这与三人的平时成绩大致相符。
优质生源基地
学生们的成绩会被通知父母。18班教室门口张贴着考试成绩单,学生按成绩排名,还附有最高分、最低分、平均分、优秀率等指标。
18班的黑板上方,悬挂着“我自信,我拼搏,我坚持,我一定成功”的红底条幅,黑板旁边贴着一份“班规”,详细规定了考试成绩的奖惩措施,如单科成绩排名年级1-5名,奖励5-1分,考试排名进步奖励进步名次乘以0.1分,而不交作业、上课睡觉、交头接耳等多种行为会被扣分。
扣分达到一定程度者,要接受警告、后墙听课、停课反省甚至劝退等处分。
“习惯了”、“适应了”,是新京报记者采访濮阳一高同学时听到最多的话。不论是彭程,还是李松的另一位同班同学,他们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一切。
作为同班同学,卢天川和李松一部分的生活轨迹是重合的。每天上午和下午上课前,他俩都要和同学们一起,齐声背诵本班口号:“三部十八,意气风发,舍我其谁,逐鹿天下!”每个班都有自己的口号。
18班每两周开一次班会。班主任时常拿另一个“尖子班”举例子,说“你们看看,人家班上的学生早上特别早就来了,早读声音特别大,你们还是不够努力。”
他们看到的,是教学楼里挂着大幅“头悬梁、锥刺股”宣传画、多家名牌大学近年录取分数线、教师寄语、学生“一言九鼎”誓词墙。教学楼外张贴着2016年高考一本上线光荣榜;楼梯间的拐角处印着诸如“今日披星戴月,明朝轻舞飞扬”等口号。
自2015年搬迁至新校区后,濮阳一高采取了封闭式寄宿管理,两周放假一次。学生们周五下午放学后回家,周日晚自习前返校。成绩排在年级前30名的学生需要更早返校,周日下午集中补课。
卢天川就是因为排名靠前而在周日提前返校的。李松成绩没有进入前30名,则不需要。
在人民网的“地方领导留言板”上,今年一二月份,有多位濮阳一高的学生家长向当地领导反映,学校要求孩子初六就返校补课,家长称“孩子每天都有很大的学习压力,我们当父母的也很心疼”。
濮阳市教育局回复,补课是根据家长和同学的“呼声和要求”,同学们“学习积极性很高”。
作为河南省“清华北大优质生源基地”,濮阳一高的高考成绩可圈可点。公开资料显示,2016年河南省普通本科上线率为44.7%,而濮阳一高的本科上线率超过90%。每年都有多位学生考入清华北大。
高考大省的气息,浸润着北部小城濮阳。一位当地公务员介绍,濮阳优质小学、中学附近的楼盘,价格居高不下,甚至能达到非学区房的二倍。
伤害待愈
卢天川与李松是初中同学,均就读于濮阳市一中,李松据说当时“成绩还不错”。新京报记者试图联系他的初中老师了解情况,被该校婉拒。
记者多次走访李松居住的小区,这座位于市郊的小区有些老旧,他家住在没有电梯的顶层。多位邻居称,出事后他家人已不住这里,灯很久没亮了。
对门邻居称与其家人不熟悉,只是点头之交,但有时自己抱着孩子在楼道里遇到李松母亲,对方会很热情地塞过来一个水果,“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受伤的杜宇飞即将返回学校。他的母亲告诉记者,孩子这些日子睡得很不安稳,一晚要醒好多次,她要在床边抓着儿子的手。
同寝室的另一名同学则坚决不再住校,由父亲每天接送上下学。他的父亲对记者说,孩子不愿多说当天的事,“一问就烦”,他们也不敢多问。他感到孩子受了惊吓,早晨去儿子房间喊他起床,刚一进门,儿子就很惊恐地坐了起来。
卢天川的父母卢振江夫妇已经不想去上班,他们或是沉默地在家中对坐,或是躺在床上,一天都不愿意起来。
这对夫妻的年龄都超过40岁了,卢天川是他们的独生子。
邱丽为记者展示儿子生前的作文、奖状和笔记。卢天川喜欢古典文学,初中时就通读《红楼梦》,喜欢写诗。去年五四青年节时,卢天川还组织同学排练了一出短剧,自己出演贾宝玉。
几天前,夫妻俩把儿子生前喜欢看的书都烧了,让儿子在天堂能有书看。
血案发生后,濮阳一高给18班的学生开展了心理辅导,一位学生回忆,心理老师让同学们两人一组,面对面坐着,一个人大声宣泄自己的情绪,另一个人紧紧抓住对方的手,再给他一个拥抱。
他们大声喊着,“天川我们想你”、“我们好伤心”,边喊边哭。
这位同学说,宣泄过后,心里好过一些了。
卢振甫说,出事后,他们多次找学校理论,学校承认负有责任,并且已经进行了补偿,金额为100多万。可是,“孩子没了,要钱有啥用?”
一位普通班的学生说,发生了这件事以后,父母“不敢说得太狠了”。
就在血案发生当天上午,濮阳一高的高三全体师生举行了百日誓师大会,一场励志演讲后,校领导激情洋溢地向台下3000多名学生喊话,“在决定人生走向的关键时刻,要惜时如金,全力以赴,用百米冲刺的勇气和毅力去赢得2017年高考的胜利!”
紧接着,学生们举起拳头,进行集体宣誓。誓词是:“我是一高学子,自信潜力无穷。登上巍巍高山,傲视天下群雄。手握三尺宝剑,力斩六月苍龙。”
台下,有学生泪流满面。
新京报记者 王婧祎 实习生 王双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