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北京令人伤感吗?不安分的人终会离开故乡
撰文|杨时旸
万能青年旅店乐队曾用那种放肆又深情的奇妙声音唱道,“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这深藏着悲悯的句子被简单粗暴地解码为鸡汤之后广为流传。这几个来自华北平原的男人还曾唱过,“妻子在熬粥,我去喝几瓶啤酒,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厦崩塌。”相比于前者,这句话更像是一句接头暗号,被小心翼翼的秘密传播。其实,这两句歌词基本上可以互为镜像。它们几乎参透了这混沌生活的真实面目,只不过,前者像温婉地诉说,后者像奋力地撕扯。
一群又一群年轻人,从山川湖海奔赴都市,在繁华又严酷的城池中,逢迎或者坚持。他们被都市的灯火感召,也终于被日常的琐碎消耗。他们白天操持着宏大的术语,行走在巍峨的写字楼间,夜晚却必须回到城郊恓惶的隔断房,他们在得意和绝望之间周而复始地摇摆,时而觉得一切辉煌都唾手可得,时而沮丧地发现一切都与自己无关。这是都市的鬼魅之处。北京如是,东京如是。人们都在争议,北京这座城市是否令人伤感,是否正在消耗掉一代年轻人的野心。但这抱怨终究像雾霾一样会慢慢消散,然后还会卷土重来。这游移、沮丧和无助是大都市年轻人生活的伴生成本。其实,这是大都市的魅力之一,它酷烈又傲慢,只负责提供可能性和宽容,不负责对任何人抚慰或者谄媚。
《落脚城市》
作者: [加] 道格·桑德斯(Doug Saunders)
译者: 陈信宏
版本: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3月
年轻人对于北京生活的困惑,其实东京的年轻人也一样在经历。这也就是为什么《东京女子图鉴》能否如此打动人心的原因。《东京女子图鉴》用一个格局狭窄的故事,讲述了生活普遍的真相。从这个角度上说,它像一首微小的史诗,也是一场宏大的呓语。一个女人从20岁到40岁的生活史切片,所有凌乱、奋斗,挫败与困境,这一切注定是私密的、个体的,但当它被以一种画卷的方式一点点展现在眼前,它就已经不再属于斋藤绫自己,而变成了一种奇妙的复调——混杂着所有从故乡小城去往都会打拼的当代女性的繁复声部。
像所有年轻人一样,被野心和欲望驱使,绫注定会离开故乡。那个安宁的小城,一切都显得破败而寂寥,那些落寞的防雨棚和懒洋洋的电线杆怎么能和东京市中心的奢侈品商店相提并论?绫的所有资质都在定义着什么叫做普通,微不足道的出身,毫不起眼的大学,她能凭借的只能是勇气和运气——就像这个世界上大多数女孩一样。她到了东京,想尽办法落脚,扎根。从三茶开始,一步步奔赴银座和豊州。《东京女子图鉴》有着几条有趣的隐秘线索,她住所一次次更迭的地理位置,陆续变换的餐厅和食物,衣服与发型。都像是证据,见证着绫20年来的蜕变轨迹。
你是否也有某个瞬间突然感觉到:“自己不是独一无二的主角,而是有成了配角的感觉”
三茶是个过渡性的地方,它像是某种意义上的城乡结合部,有着世俗的烟火气和廉价的时髦,这个外省年轻人的第一站挤满了野心勃勃的男孩和女孩,它是大都会中的第一个家,也是一次考验。有些人很快从这里奔赴六本木,有些人终其一生困在其中,还有些人从这里折返故乡。对于所有有着闯荡经历的年轻人来说,你看着绫在家门口迷路的仓皇,看着她熟稔地念及哪家超市的食物便宜,看着那些烟气腾腾的小吃摊子和满街还不会打扮的男孩女孩,都会泛起亲昵和熟悉。这是都市生活的实习场。年轻人们在这里拼命掩饰乡音,表演坚强,偷偷收起格子衬衫和运动鞋,然后假装对于大都市的一切都了然于胸。当然,这里还有突然降临的爱情。
甜蜜与幸福这种事情,有一种奇妙的困境,就是你只能抽离着悬空去看待这一切的时候,才能发现其中的美好,而如果你真的处于其中,那些细碎的、世俗的乐趣与幸福很容易让你厌倦又不屑。所以,绫是主动抛弃了初恋男友,与其说她抛弃了一个男孩,不如说她想努力抛弃原来的自己。就像她自己所说,“这样安稳的幸福,在家乡到处都是。”
野心与欲望
沮丧和无助成为都市年轻人的伴生成本
于是,她去往了惠比寿,开始花费六万多元购置精致的内衣。她告诉自己,在这个地方,要成为一个“在任何时候脱掉衣服都不会露怯的女人。”而在三茶,女人们通常会每天敷衍。从这开始,你就会发现,绫变化的轨迹清晰而明确,但这其中也潜伏着微妙的东西。这些改变之中,有她主动求索的部分,比如更精致的衣服和妆容,比如薪水更高的职位,而同时也有被动的部分,她开始透支购买奢侈品,开始想着如何在30岁前能去米其林餐厅吃饭。如果说最初,催促着女孩来到东京的是野心和勇气,那么到现在,这一切仍然都在,掷地有声,只是已经混杂了很多虚荣和矫饰。但是,仔细想想,野心、上进和虚荣,真的可以分割清楚吗?
绫的居住地的改变就如同她勇往直前的雄心,三茶,惠比寿,银座,豊州,代代木上原,这成为了一道美妙的弧线,渐渐高企,最终返璞归真。而与此相伴的则是那些经过她的和被她经过的男人。《东京女子图鉴》是一部女人戏,不可避免地被纳入女权/男权的文化批评视野,但实际上,如果只从这个角度去解读,这一切就显得太过狭隘。这个故事之所以打动人心,只是因为它坐落在这尘世的真实之上,至于那些概念和理论,在现实的尘埃与烟火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别人有的,我也要有”,不管在大城市还是小县城,比较同样无处不在。
它有着女权的意识,比如,绫日后遇到的那位女性上司,她念叨着“1985年是日本雇佣平权法案通过的日子”,女性不再只配在公司端茶倒水。而现在,经过一代人的舍身忘死的平权奋斗之后,如今的女孩们却都只想着嫁得好。这愤懑可想而知。但这故事不会向这种方向拐得太偏,它会迅速落入男权的现实,哪怕独立又桀骜的绫也一次次挣扎在世俗压力的边缘,当闺蜜都在谈论孩子和丈夫,她自己仍然感受到某种气馁。这个时候你就会发现,它根本无意于纠缠什么权利概念,它叙述了一种现实中既定的困惑与困境,那些生活之中无法冲破又无法摆脱的东西,那些难以言说的宿命味道。
从这个角度去考察那些男性,就更加有趣。犹如那些迭代的居住地一样,那些男人也像是一个个站点。最初,绫的初恋男友是她的引领者——他带着她一家家寻找好吃的小餐馆,在狭小的屋子里自己做一锅寿喜烧。让她在这座陌生的都市里不至于彻底进退失措。而从这之后的几个男人,其实都在复制着引领者的角色,只不过一次比一次进阶罢了。在联谊会上认识的富二代,带着她进入了另一个圈层;高级订制和服店的老板,更把这一切都推向了顶端。他们让这个女孩一次次亲身见证了豪华与奢侈——她曾经想象中的东京似乎变得唾手可得。但这一切注定也有代价。富二代说自己是不婚主义,但转头就为了事业目的和一个姑娘成婚,而和服店的老板,虽然是绫提出的分手,但对方根本不以为意地离开,让绫突然陷入了不知所措,自己瞬间倒转成了被抛弃的那一个。
嗅到人们对大城市生活的沮丧与无助情绪,不少出版商都出版了以“逃离北上广”为主题的系列丛书。
这形成了一道拷问,他们明确地告知,从感情关系上,不会给自己任何名分,但会提供物质保障,绫深知一切也接纳了一切,这算不算一种交易?她出卖的是什么?得到的是什么?这交易是否道德?结局又是否过于残忍?更残酷的是,按照绫的生活目标,除了这样的交易之外,是否还另有通途?
其实,这看似暧昧的交易倒是最公平的形态,更有趣的是后来的两段关系,一场正式的婚姻和一次与小鲜肉的周旋。绫的丈夫口口声声说支持妻子的梦想,最后被发现不过是来自一本恋爱教科书上的教导,那算是为了讨到老婆的策略,还是一种欺骗呢?而离婚后和咖啡馆服务员小鲜肉的一场厮混,绫觉得自己总算可以成为了引导者,但最终发现自己又一次成为了猎物。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意过一个细节,为了要孩子,婚后的一天,绫精心换上了性感内衣,丈夫却说,麻烦你测一下基础体温。绫其实想要的是过程,而对方想要的是结果。其实,这不仅对于要孩子这一件事,这个微妙的瞬间,成为对绫前半生巧妙的总结,她的奋斗都是为了让过程具有意义,而生活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结果论者。绫和周遭的冲突在于,互相觉得对方都像是个无法解码的笑话。
不是答案的答案
我们最终都必须学会与困惑共生
这故事从始至终一直让人流连,主要是因为它写出了普遍性的困惑。绫直面困惑,想拆解困惑,但最终也承认了困惑。它没有拐入励志走向——比如最终成就梦想和巅峰,困惑被消解;也没有成为鸡汤走向——比如,最终大彻大悟,与周遭彻底和解。绫离开故乡,返回故乡,离开东京,返回东京,她一直处于困惑之中。这是最诚实的表达,也是我们每个人的缩影,时而镇定自若,时而不知所措。
这看起来是个单线直入的奋斗故事,但也有着庞杂的毛细血管伸向整个社会。比如那些阶层凝固的绝望——绫搬到代代木上原之后融入了那个女人的圈子,她原本以为大家心意相通,但最终发现,之间横亘的沟壑根本无从跨越;比如,那些暗礁般存在的文化压力——塔楼公寓中高层和底层住户因为租金差异而形成的心理压迫。更何况还有那些温柔的职业太太和职业女友,那些把结婚当做求职对待的年轻姑娘,那些把孩子当做饰品炫耀的妈妈……你说,这一切都是敌意吗?也绝不是如此,但它终究还是会生发出某种较量的气味。人们都被扔到了这生活的迷障之中,蠢蠢欲动又不知所终。“各有各的难,因为我们都是人啊。”绫之前的男闺蜜,后来的伴侣,曾这样感慨。
《大国大城》
作者: 陆铭
版本: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7月
故事中密布着众多微妙的细节,比如,时尚杂志,它是引诱着绫最初奔赴东京的蛊惑,也是她最终被故乡的老师当做成功模板的证明。当初,她羡慕那杂志上的女人,后来她成为了其中之一,但这又怎样呢?还有,比如章鱼烧,它熨帖了三茶时期的绫,当千帆过尽,她又一次看到那个摊子,她还能接受站在街边大快朵颐吗?这些不起眼的细节,在20年之后的重叠,沧桑得不可言说。
这故事写尽了女孩一切细碎的经历与心事,野心势不可挡,渣男防不胜防,聚散离合的友谊,真假难辨的笑意,想干脆泯然于众,又确实于心不甘。绫的生活像个圆环,最终似乎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旁人或许会讪笑,会奚落,会冷嘲热讽,觉得她拼命奔跑了一圈,撞线和起步的不过是同一个地点,但只有跑过的人才知道,那怎么可能是同一处地点呢?那奔跑的过程是活着的证据。这一切和那些一直呆坐于起点的人们根本无从解释。
事实上,这个关于“绫”的故事根本无意于探讨成功与失败,也无心于告诉人们到底该生活在都会还是小城,更无关女权和男权的争斗,它只关乎生活的迷雾,穿透迷障的野心以及最终学会与困惑相伴而生的气魄。这故事中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的,就是审判和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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