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岁,像是一道缓缓落下的闸门,把赵平的人生分隔成泾渭分明的两段。
40岁之前,他是一位成功的商人,靠艰苦创业积累了大量的财富;40岁以后的16年间,他却好似一个逆市场规律而行的“傻子”,把毕生的财富投入到万亩荒山之中,“苦行僧”一般日复一日地种树“捐绿”。
“你究竟图啥?”记者三番五次地追问。
“我觉得不刻意图什么,也能拥有一切。”赵平说。
这显然不是一个能令人信服的答案,于是同吃同住了几日后,记者看到了一个更加立体的“树痴”赵平,和他愈发清晰的绿色梦想。
一个“为树痴狂”的老板
盛夏三伏,安徽省宣城市的路面仿佛要被太阳烤得冒出火来,城郊的峄山森林公园却下了足足一个小时的大雨,这让公园负责人赵平欣喜若狂:今年伏天干旱少雨,而这个时节的雨恰恰是最“旺”树的。
“周边一滴雨没有,唯独我们这儿下雨,今年已经是第二次了,这就是古话说的天道酬勤。”赵平抑制不住兴奋。
雨后活儿多,储备水源、收拾枯枝……赵平边指挥边跟着一起干。
眼前这个微微发福的中年人鬓角花白,头上戴着迷彩帽,皮肤粗糙黝黑,敞开的白衬衫露出了稍显破旧的背心,与一起干活的工人没有丝毫差别,完全看不出是个老板。
“雨后的土壤疏松,也是清理杂草的好时机,如果干了再拔,草籽又会落进土里,过两天又会长出来。”一说起造林的事儿,赵平就停不下来。
年轻时的赵平绝对无法理解,为何他人生的下半场会“为树痴狂”。
小时候兄弟姐妹多,常吃不饱肚子,“穷怕了”的童年回忆,让40岁之前的赵平执着于如何赚钱:“那时候想着,如果能天天吃肉,就是最幸福的事。”
从部队退伍回来后,赵平和妻子白手起家,卖过汽车配件,干过修理工,随后进军餐饮行业,从一家小饭馆,做成了当地生意最红火的大酒店,上世纪末就已经积累起数千万身家。
钱赚得越来越多,赵平反而越来越不快乐。
“这真不是矫情。”喜欢说笑的赵平忽然严肃起来,“我们经历过从物质极为匮乏到丰衣足食的年代,吃过苦的人才更能体会快乐的真谛,尤其是做酒店行业,能感受到社会风气出了问题,好像不喝酒就办不了事,每天目睹浪费加剧、纸醉金迷,这样的钱赚再多也没有意义。”
从那时起,赵平就决心要换一行既能愉悦自己,又让他人受益的事业。
2003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出台《关于加快林业发展的决定》,鼓励全社会办林业,全民搞绿化。
宣州区林业局高级工程师朱永林是赵平的好友,他知道赵平喜爱摆弄盆景,就撺掇他搞一块地造林,既是爱好,也响应国家政策。
两人一拍即合,选址几经周折,最终在宣州区黄渡乡的峄山五七林场流转了249亩林地。
然而,赵平接手时的峄山,由于乱砍滥伐,已经千疮百孔。“大部分都是荒山和杂灌,即便散落几棵树,林相也残败不堪。”朱永林说。
一开始干,赵平就停不下来了。2008年,赵平干脆卖掉了所有酒店行业的资产投入峄山,连续16年不断投入,如今林场面积已9000余亩。站在林场的瞭望台上向四周远眺,曾经的荒山已变成绵延起伏的林海,满目皆是绿意盎然。
树多了,动物也来了,生态系统不断恢复。
天上老鹰在头顶盘旋,地上松鼠、黄鼠狼时不时“横穿马路”,如今的峄山能够让人真切体会到,清晨闻着鸟鸣而起,傍晚伴着蝉鸣而归,夜里枕着蛙鸣入睡。
常常有人问赵平,当年那么有钱,为什么不早点退休享福、环游世界,而是选择“半路出家”当一个“树痴”。
“也不是没有出去旅游,但是每到一个地方,我满脑子都是如何吸取对方林业景观的长处,对其他都提不起兴趣。”赵平回答,他在造林的过程中找到了真正的乐趣,大家叫他“树痴”,他喜欢这个绰号。
一条“逆行”路
林场越来越大,管理也越来越难。
清晨5点,赵平就自己开车巡山,开始一天的工作。他告诉记者,林场有专门的巡山员,但他们只能防火情、防盗伐,没办法根据山情林情来指挥和安排工作,所以必须亲力亲为。
16年来,赵平几乎每天都泡在林场里,去的最早走得最晚。赵平的妻子调侃,员工、林农好歹还有周末和节假日,唯独老赵没有。
吴业宣来峄山10年了,是林场的技术总监,负责苗木的修剪和抚育,他始终没弄明白一件事儿:“我们都是上山吃苦赚钱,盼着下山过上好日子,他是山下赚了大钱,放着好日子不过,跑到山上来吃苦。”
“只能说这个老板有情怀,想法跟一般人不一样。”吴业宣评价说。
事实上,与常人认知“逆行”的怪事儿,赵平没少干。
10年前,吹起一股“大树进城”风,山里的古树名木运到发达地区能卖出天价。别人把古树从山里往外运,赵平却把古树往山上移——出于对林木的喜爱,当地及周边很多因城镇化征迁被迫移走的珍稀古树都被赵平收到了峄山。
这是一个发财的好机会。
胡颓子属于直立灌木,赵平有一棵850年树龄的胡颓子,已经长成了乔木,有买家看上想移走,单棵树出价110万元。
那几年,类似的买家络绎不绝,赵平从未心动。“我造林的初心是对绿色事业的兴趣和喜爱,后来更坚定地想保护和改善生态,从来没想过靠这个发财。”
几年后,赵平做了一个更加出人意料的决定——以个人贷款筹资的方式,陆续投入9000多万元,对占地1650余亩的峄山核心区域进行重点打造,申报省级森林公园。经过一年年不断完善,一大批难得一见的珍稀树种在这里得到有效保护,2015年7月,峄山省级森林公园成功获批。
这意味着峄山价值最高的一批珍稀林木变成了公益性质,永远不得砍伐和交易,相当于把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绿色产业“捐”给了社会。
为什么要拿自己的财富“打水漂”?当时没人能理解。
赵平努力向周围人解释,只有成为森林公园,森林资源才能得到更好地保存与保护,将来不管林场经营权如何变迁,哪怕是自己做不下去了,这些树木都不用担心遭到砍伐或毁坏。
“再说,我们建设保护美丽的森林、丰富的物种、良好的生态,也本该是社会共享的财富。”赵平说。
如今,峄山省级森林公园已获得10余项授牌:“全国科普教育基地”“安徽省青少年植物知识教育基地”……
穿行在峄山林场之中,一年开花四次的玉兰、只生长在寒带的冷杉等珍稀树种令人目不暇接,朴树、榉树、含笑、合欢等1600多种、数十万棵林木郁郁葱葱,美不胜收。
站在有着数百年树龄的胡颓子、油茶树等古树面前,更平添一份对岁月的感悟。
变化每天还在发生,越来越多的路通了,水利管网更加齐备了,大片坡地改成更适合林木生长的梯田……赵平依然每天开着他的越野车在山里一圈一圈地转,为了方便山路行驶,他拆掉了车的挡泥板,由于磨损严重,每年都得换一次新胎。
赵平告诉记者,他的终极目标是把这近万亩的林场建成真正留存后世的国家级森林公园。
“这是我毕生的梦想,要走的路还很长。”赵平说。
一块乡村振兴的实验田
峄山的风景虽美,山里生活却寂寞清苦,“苦行僧”的生活一般人熬不住。
10年前,29岁的雷凌进山养鸡一个星期,就想撂挑子不干了。
“林下养鸡”是赵平琢磨出来的项目,他觉得既然经营一方土地,就该让一方群众受益。“很多在城里打工的农村年轻人生存现状是融不进城市,回不去乡村。他们有的人想回来,但是乡村没有产业和政策接纳,人都没有,谈何振兴?”
赵平在做相关尝试时,还没有“乡村振兴”的概念,如今峄山正在成为乡村振兴的实验田。
雷凌是第一批被选中的年轻人,当时他沉迷赌博倾家荡产,还欠了100多万元的赌债,觉得人生已经没什么希望了。
赵平出资盖了十多间鸡棚无偿给村民经营养殖,每个棚子能养近一万只鸡。
尽管如此,当初不通水、不通路的艰苦条件还是劝退了不少人,雷凌也开始打退堂鼓。
赵平对“林下养鸡”的模式很有信心:矮脚麻黄鸡是精心挑选的当地优质品种,鸡粪与饲养剩余的草渣与树叶混合,快速分解,还能及时补充土壤养分,利于树木生长;由于环境好,从幼苗到成鸡产蛋周期长,只需种两次疫苗,鸡的活动面积大,运动量高,体质好,不需食用含抗生素的食料,未来一定可以打开绿色农产品的高端市场。
“赵总一次次描述前景,每半个月找我们集中谈心一次,有什么困难和疑惑当面提,他都尽可能帮我们解决。”雷凌告诉记者,鸡和鸡蛋的销路他们养殖户从来不用担心,赵平找的销售渠道不仅高于市场价,而且供不应求。
黄四化也是最早跟着赵平养鸡的村民,当时他做的棉花生意遇到市场波动,不仅10年的积蓄亏个精光,还欠50多万,赵平借了他一笔钱作为启动资金购买种鸡和饲料。
“他说之所以借而不是白给,就是为了给我干事创业的压力。”黄四化说。
如今,雷凌和黄四化早已还清了外债,都在城里买了房和车,雷凌的第二个孩子也在今年出生。“车和房都是全款买的,要不是条件好了,哪敢生二胎啊。”雷凌打趣。
截至目前,峄山的养鸡场已有21个,每个鸡棚的年收入都在20万元以上。
这些年,赵平对这些先富起来的养殖户提出要求,必须一个鸡棚带动两个贫困户,根据自己能力打工或合伙,助力脱贫攻坚。
黄四化说,赵平来到峄山后,不仅生态环境越来越好,几个原来没有水泥路的村子,路也修通了,周边的村民都念他的好,从来没发生过盗砍盗伐的情况。
“我绝不会干和老百姓争利的事,而且借助森林提供更多高质量绿色产品,让更多人看到植树造林、保护生态这件事的意义和价值,也是我梦想的一部分。”赵平说。
一个愈发清晰的“生态梦”
付全是赵平的副手,主管苗木生产销售。他给记者算了一笔账:每年林场包括人工、油料在内的维护费用约700万元,森林公园提标改造的基础设施投入费用超过2000万元,支付银行贷款利息约800万元,而当下1650亩的森林公园是不能碰的红线,还有7000亩是现代林业产业示范区,每年能够产生约3000万元的苗木收入。
“每年赚的钱几乎都投进去了,但依然入不敷出,这压力有多大,或许只有赵平自己清楚。”付全说。
赵平坦承,一路走来绝非一帆风顺——开始那几年自己也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银行不放贷要斗智斗勇,工人会犯懒要督促管理,甚至还有人怀疑他搞林业就是想骗国家补贴。
在别人的质疑声和自我否定的挣扎中,赵平一度迷茫和彷徨。
“既要金山银山,也要绿水青山,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看到中央提出的号召,赵平豁然开朗,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梦和国家的梦是相连相通的。
彼时,绿色发展还没有成为主旋律,赵平形容那是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感觉”。
近年来,赵平真切感受到全社会推进绿色发展带来的红利。
2017年初,安徽率先探索建立“林长制”,并在合肥、宣城、安庆开展试点工作,赵平多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峄山省级森林公园的民间林长。
林长是个什么“长”,为什么要设这样一个职务?最初,赵平也是一知半解,他只知道这明确了管护林地的责任,但两年来实实在在的变化,让赵平深切感受到“林长制把原来停留在口头上和纸面上的,落到了政策和实践中,大大提振了林业人的信心。”
公园道路是个大难题,不是不愿意修,而是私人修路,未来管护困难重重。林长制实施后,政府通过申请项目注入部分资金,双向四车道的柏油马路顺利通车,对峄山来说,路权的明晰意义非凡。“政府注资修路,我作为林长,配合政府部门参与管护的底气更足了。”赵平说。
赶上了林业发展的大好时候,赵平的“生态梦”愈发清晰,他描绘出未来峄山森林公园的蓝图:面积扩大超过万亩,苗圃依序留下精品,卖掉普通苗,给优质苗木留下合理的生长空间,直至形成优美的森林景观,全域申报为国家级森林公园。
2003年,赵平创业之初就成立了世纪生态林业旅游有限公司,成为一家集景观苗木生产、林下经济发展为一体的现代林业企业,但最终成为国家级森林公园之后,整片森林都将成为公益性质,苗木生产销售终止,不再有林木生产性商业功能,而是发掘森林生态服务、旅游体验的功能。
“把‘绿’捐出去,一样能实现可持续发展。”赵平表示,未来峄山的盈利模式在于组织开展森林马拉松、健身走、山地自行车赛等文化体育活动,科普研学、垂钓、农家乐等森林旅游项目。
“不靠卖树赚钱,而是让整片森林成为绿色银行,使绿水青山真正变成金山银山。”赵平说,他今年56岁,还有30年可以完成这个使命。
16年全身心扑在峄山,赵平觉得亏欠最多的是家人。小儿子2002年出生后,他陪儿子的时间远没有在山上的时间长,妻子跟他辛苦了一辈子,却始终没过上有钱人的清闲日子。“90年代初刚创业,我们从信用社借了两万元,老赵告诉我能挣5万,后来开酒店从银行贷款200万,说能赚500万,现在为了他的梦想,我们从银行贷了1.2亿,光利息已经还了5000万,真是被他骗了一辈子。”赵平的妻子周猷琴表面埋怨丈夫,依然每天为他打理银行业务和生产销售,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
赵平似乎有一种魔力,尽管创业艰苦,仍然凝聚了一帮人陪他追梦。熊大立原本在一家大型国企工作,今年初应聘到赵平的公司做财务总监。“宣城资产过亿的公司不多,本以为进了个体面的大企业,来了之后才发现跟想象的大不一样。”熊大立说。工资并不比以前高,每天通勤时间还多一个半小时,熊大立却毅然决定留下,他坚信赵平所描绘的一切都会实现,这也是值得为之奋斗的事业。
赵平感叹,如未来某一天,后人到了峄山森林公园,也会想起他所做的贡献,那就此生无憾了。
“如果硬要说图什么,留一个好名声,可能是我最大的私心和企图吧。”赵平说。(记者 杨丁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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