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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黄河:听,人与长河的交响

文章来源:人民网-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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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1-03 05:10:51

  听,人与长河的交响(人民眼·行走黄河(上))

  图①:冬季的青海贵德县黄河湿地成了生机盎然的“天鹅湖”。
  新华社记者 张 龙摄
  图②:本报“2019行走黄河”采访组在青海玛多县黄河源头牛头碑。
  资料图片
  图③:甘肃兰州水车博览园。
  新华社记者 陈 斌摄
  图④:甘肃景泰县龙湾村不少村民通过在黄河石林景区赶“驴的”,实现脱贫致富。 
  新华社记者 潘昱龙摄

  宁夏中卫沙坡头地区黄河拐弯处。 新华社记者 刘诗平摄

          序曲

  “中国川原以百数,莫著于四渎,而河为宗。”黄河之水天上来——天,在高处不胜寒的青海。

  黄河发源于巴颜喀拉山北麓,在玛多县先后穿越两大水源补给湖——扎陵湖和鄂陵湖,向下游地区奔腾而去。“鄂陵湖出水口断流8公里,出水量只有每秒0.001立方米。”1999年,黄河源头断流的消息,震惊全国。这一年初夏,本报“行走黄河”采访组从黄河入海口溯源而上,长途跋涉34天,目睹黄河入海处断流、源头河床裸露等景象,一路发回数十篇报道。

  咆哮万里、奔流千年的黄河,还能重现大河浩荡吗?

  20年后的深秋,本报“2019行走黄河”采访组重攀玛多县海拔4610米的牛头碑,极目黄河源。扎陵、鄂陵“姊妹湖”碧波浩荡,鹰击长空,野驴奔逐,万类霜天竞自由。

  顺河而下,尽览长河巨变。

  黄河水清了,护河人拼了。“河官”们扛使命担当、探保护路径,源头牧民转型生态管护员,治沙人扮绿腾格里沙漠,大青山的挖山工反哺母亲河,绿色长城变“银行”,“绝地”做活水文章……

  18天,4000公里,黄河上游段采访覆盖青海、四川、甘肃、宁夏、内蒙古的16个市州24个县(区、旗)。时隔20年再次行走,记者深切体会到,“让黄河成为造福人民的幸福河”已成为人们的共识。

  2019年9月1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座谈会上强调,治理黄河,重在保护,要在治理。

  河之福,人之福。从“治”河,到“福”河,人与长河的关系,出现古今未有之变,奏响相惜相亲的新乐章。

  乐章一

  冲突·和解

  沿着鄂陵湖巡护完草原,尔杰仁增回家了。

  温暖、齐整的毡房里,妻子烧好了热奶茶,揉好了青稞面,为他驱走寒气。幸福的小日子,让尔杰仁增觉得格外舒心。

  然而,12年前移民搬迁时,他可难受着哩!

  怀揣安家费,拉扯着妻女,与世代牧户身份诀别。“草都被牛羊和沙鼠啃没了,草场成了黑土滩,沙尘暴比刀子还狠,终年积雪的布青山都摘了‘雪帽’……”

  难受的还有曲洋才让。

  当乡干部多年,他熟悉玛多的山山水水:河源的大湖小泊,多得像天上的星星;上世纪80年代,当时人口不到一万的玛多激增上百万头牛羊,也让它一时因牧民人均收入全国第一赢得“首富县”的名头。

  生态透支,虽说发展速度上去了,但大自然的报复也来得快:七成草场退化,黄河源地区年均降水量从以往的326.3毫米骤降至2003年的24.1毫米,湖泊数从4077个锐减到1800个。

  “县城15口水井,只剩6口能出水,得跑到河边凿冰取水。”守着河源没水喝,曲洋才让急得上火。

  一滴,一滴,又一滴……三江源漫天皆白,晶莹的冰川泛着神奇的蓝光。冰凌滴下的雪水,汩汩汇成小溪,小溪又汇成小河,一路向东涌流。

  在冰川前搭帐篷住了一夜,青海汉子李晓南听着那涓滴而下的声音,忘了海拔,忘了头痛,心中满是敬畏,那是无比澄澈的大江大河之源啊!

  2005年,他被调入一个紧急成立的新机构——青海省三江源生态保护和建设领导小组办公室,担任专职副主任。国家启动三江源生态保护和建设一期工程,对“中华水塔”的应急保护开始了。

  这是破釜沉舟的背水一战。

  包括玛多在内,青海超过15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全面实施沙化治理、禁牧封育、移民搬迁、工程灭鼠。

  “治不好三江源,我们就是历史的罪人!”李晓南直言。

  “退化草场全部禁牧,占全县3/4。”10年前,时任黄河乡副乡长的曲洋才让亲历河源大移民,“先后搬迁585户2334人,一半牧民远走他乡。”

  “十帐五空”,尔杰仁增们的“出河源记”充满无奈。人与自然、发展与保护的冲突,写在玛多大起大落的发展抛物线上。

  刚履新的李晓南,3天没敢上班,“躲家里,冲墙上的地图犯难”。

  一期工程,难在“点多面广项目杂”:点多,涵盖4州17县市,怎么统筹?面广,牵涉发改、林业、农牧、环保等多个委办厅局,如何协调?项目杂,退牧还草、水土保持等22项工程1041个子项目,谁来落实?

  面壁后的李晓南找到“牛鼻子”:建章立制,让一张“施工图”管到底。

  “三江办”扮演起“总承包”,工程一干就是10年。2015年一期工程竣工时,三江源各类草地产草量提高30%;水资源量增加近80亿立方米,相当于560个西湖!

  李晓南10年间往黄河源头跑了不下20趟,揣着指数攀升的血糖仪,每天打胰岛素……

  如今,“千湖之县”玛多重生了,湖泊数量创下历史新高:5849个。

  2015年底,三江源国家公园体制改革试点方案通过审批。改革理念一脉相承:成立国家公园,让一块牌子管到底。

  转任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首任局长,李晓南投石问路,“社会管理归地方,生态就归管委会。”

  曲洋才让也在适应新角色——黄河源园区管委会资源环境执法局局长。“县森林公安、环境执法、国土执法、渔政执法、草原监理等整合成一家,形成了合力。”

  体制性冲突逐步化解,人与河源的关系也重新定位。

  放下牧鞭领工资,包括尔杰仁增在内的2559名牧民当上了生态管护员。“姊妹湖”畔熟识的一草一木,他要严格监测,还要严防盗猎盗采。他的手机摄影水平越来越高,“拍到了不少藏原羚、藏野驴、斑头雁呢!”

  生态管护员微信群里上传了一张久未露面的雪豹照片,李晓南不知向多少人展示分享过。雪豹、灰熊有时去牧民家偷嘴,伤了牛羊,牧民也体谅,“那是国家保护动物,金贵着哩!”

  生态管护员“户均一岗”全覆盖,昔日的河源生态索取者成了生态守护者,分享生态红利。

  人与河,开始和解。

  乐章二

  治理·反哺

  命运仿佛跟唐希明开了个玩笑。

  铆劲考上大学,“是心里藏个念想,逃出老家这穷地方”。

  临到毕业分配,结果是:唐希明,回宁夏中卫,治沙去。

  打开卫星地图,黄河“几”字形的西北角,触目惊心的黄——那是中国第四大沙漠腾格里。

  “风沙最烈时,距离中卫城区不足4公里。”沙临城下,在黄河北岸,沙暴袭来时甚至有人丢了命。

  腾格里、毛乌素、库布其……世上没有哪条大河,如此迫近荒漠化威胁。

  唐希明拎起“干”字杵,一板一眼演示他发明的“造林神器”。“用底端卡槽卡住柠条根,手压上横杆,脚踩下横杆,往沙里头一杵,一棵树就种成了。”他咧着嘴笑。

  上手一试,记者秒变种树高手。这玩意儿比用铲子在沙里挖坑容易,好栽;下横杆可作标尺,确保树苗扎进湿沙深处,好活;省劲易学,好用。

  “三好神器”拿了专利,正广泛推广,唐希明可没要一分钱,“既然‘打回原籍’,那就跟沙干到底了!”

  脚踏“干”字杵,沙丘上的唐希明就像一根折不断、埋不住、旱不死的柠条。如今,他已是中卫市治沙林场副场长,大小是个官,可黑瘦黑瘦的模样,咋看咋像农家汉。

  万千柠条,让塞上江南的绿洲在中卫甩出了长尾巴,硬是让腾格里沙漠在黄河面前后退20公里。

  你种柠条,我栽红柳。在水肥草丰的九曲黄河第一弯——四川若尔盖湿地,人与沙如今已进入“拉锯战”。而在5年前,当地人还曾惊呼:“再不治流沙,将来只能放骆驼了!”

  若尔盖县林业和草原局工作人员刘海金,自信满满地向记者展示“生态战术”:打下柳桩,用柳条编成方格护栏,阻止沙丘流动,再施有机肥,撒入草种,植入红柳树苗……

  过去两年,红柳存活率超过85%,这些“地球修理匠”将沙丘稳稳装进“包围圈”。

  有人坚守,也有人把生态环境治理做成了产业。

  几年前,丁茂把北京的写字楼卖了。

  老同学替他不值:“30多年,从一介书生到打拼出一栋大厦,为修复老家的矿山,扔了?”就连留学海外的一双儿女,也被丁茂叫回内蒙古包头,举家跟大青山较劲。

  走进笸箩铺治理区,目力所及是单薄的危岩山体、密布的大小矿坑。“上世纪50年代起,大青山就成为城建取石基地,村民以采石、碎石为生。”包头市青山区副区长徐茂华指向一处被炸得“瘦骨嶙峋”的“五指山”。

  治理区内,数十台大型机械轰鸣。矿山生态修复,是个烧钱的“无底洞”。坚定企业投资信心的,是政府的治理决心和大力引导。党的十九大以来,青山区全面启动大青山南坡矿山环境治理和生态修复工程,清理非法工矿企业100家。“仅笸箩铺治理区,就对17家采石碎石企业清零。”徐茂华语气坚定。

  治山水为本,水从哪里来?

  “从沿黄小白河湿地,远程调水到山脚旧矿坑改造的水库,再用泵提到山顶13座水塔,将废弃矿坑改建为30个蓄水池,解决供水问题兼做景观。”徐茂华扳起三根手指,“用好黄河水,存续天上水,留住地表水。”

  禁采断生计,人往哪里去?

  修复工程用工上万人次,帮助沿山村民增收3170万元,“挖山人”变身“修山人”。大青山南坡修复工程已完成矿坑危岩体治理6平方公里、人工造林6.76万亩、栽植苗木665万株。最新气象监测显示:局部年降水量增加30至40毫米。

  山河治理,远非朝夕之功。一边砸钱修山,一边融资养鱼,丁茂心有期望,“我就当好‘修山工’,营收且看下一代。”

  说这话时,夕阳洒在这位一米八的西北汉子肩头,整个人看上去像青山一样厚实……

  乐章三

  开发·转型

  “吱呀呀”,细水潺湲。

  黄河南岸,甘肃兰州市水车博览园,12架大水车唱着古老的黄河谣。

  464年前,第一架黄河大水车横空出世。16米直径、30根双排辐条、400余个木质部件,60多名工匠制作安装耗时3个月,一架大水车可灌溉良田400亩……新中国成立时,兰州仍有大水车250余架。

  “轰隆隆”,水龙咆哮。

  高峡平湖,青海龙羊峡水电站。2019年10月下旬,上游来水丰沛,泄洪孔道喷涌出近百米高的巨浪,彩虹飞架浪尖。

  最大坝高178米,年均发电量60亿千瓦时,库容247亿立方米……从1976年到1987年,10万建设大军人拉肩扛,建成代表当时中国水电工程最高水平的“龙头”。除了发电,还能保障下游沿黄省份的灌溉、防洪、供水。

  从水车到水电站,智慧的黄河人,向来“敢缚苍龙”。

  “嘿,摸摸这个机组,它都58岁了!”在甘肃盐锅峡水电站,黄河上游水电开发公司副总工程师冶海廷向记者引荐他的“老哥们”——这是黄河干流最早发电的大型电站。

  从李家峡、公伯峡,到拉西瓦、青铜峡,冶海廷大半生辗转于黄河上游多个梯级水电站。“年轻时建电站,从黄河取水,搁一夜才能洗脸刷牙。最头疼春汛,得连喝几个月浑水。”

  现在,黄河上游20多座“明珠”成链,形成拦沙阵。冶海廷忍不住自豪,“要不是水库拦蓄,那塞上江南、河套平原怕都得喝浑水。”

  服役已近花甲,盐锅峡水电站迎来新一轮自动化控制技术改造。

  走进水电站“大脑”综控室,安全运行“6765天”的显示屏下,两名值长正操控着复杂的系统。“以前这屋里得坐15个人,现在就俩。”冶海廷亲历了水电站技术水平从低到高、从依赖进口到自主设计的巨变,“以后设备自动化免维护,年轻人再不用像我一样辛苦地追着电站跑。”

  冶海廷说:“以前建电站,现在管电站,再改造升级几个‘老哥们’,这辈子就撂在黄河了!”

  “老龙头”龙羊峡水电站也在转型,新的水光互补技术,让它焕发“第二春”。

  从水电站西行50公里,一片亮汪汪的光伏“蓝海”,规模令人震撼。“装机容量85万千瓦,2015年全部并网发电,堪称龙羊峡水电站的‘虚拟水电机组’。”黄河上游水电开发公司光伏维检公司副总经理李炬语带自豪,“这项技术可将原本随机、波动、间歇的光伏电,调整为均衡、优质、安全的稳定电源,并送入电网。”

  水光互补,两家双赢:龙羊峡水光互补光伏电站一年发电14.94亿千瓦时,相当于龙羊峡水电站发电量的1/4,水电站调峰调频性能随之提高约30%。

  “对应到火电,相当于一年节约标煤18.4万吨,减少二氧化碳排放48万吨。”李炬扬眉一笑。

  “叮当当”,凿石飞屑。

  兰州黄河之滨,“黄河母亲”雕像蒙上“面纱”。两位老人,一个端详图纸,一个手握刻刀。82岁的设计师何鄂,正和老工匠修缮这座34年前由他们共同完成的雕塑。

  如天然圆石,温润流畅,“黄河母亲”爱怜着怀中的孩婴,温情脉脉,恰如人与河的写照。

  乐章四

  报偿·共生

  10年前,宁夏平罗县庙庙湖村人迹罕至。

  偌大的县域,局促在黄河西岸,只因东岸毛乌素沙地步步侵蚀。

  如今,横亘在毛乌素与庙庙湖村之间的,是军阵般的小白杨林。

  在家人搀扶下,83岁的王恒兴给记者讲述林的由来:这位曾经的煤老板,内疚于挖煤撕开太多“伤疤”,立誓“种树向大地还债”,年过古稀注册生态公司,2009年起造林治沙,种下4300亩“绿色长城”。

  没想到,生态红利成倍溢出。2013年,“苦瘠甲天下”的宁夏西海固地区1413户7211名农民搬迁到新绿洲旁的庙庙湖。几年下来,全村绿化率超过37%,靠着有机农业,村民腰包鼓了起来。

  一身时尚打扮的虎苹,种大棚蔬菜挣了钱。她笑言,现在穿的都是网购“潮货”。聊起在山上不通路、不通电还用不上水的苦日子,她庆幸“下来了”。

  刚下来,一看是沙地,心凉半截。一刮风,碗里一层沙,这岂不是离了深山又进沙漠?

  才五六年工夫,眼见着林子把沙固住了,大棚蔬菜长得好着哩,虎苹又肯下力,日子越过越滋润。

  虎苹的乡亲,也靠沙地瓜菜大棚种植摘了穷帽。水少没关系,靠着节水滴灌,2075亩西瓜甜瓜远销广州、香港。全村贫困发生率从52.8%锐减到0.54%。

  以前在山上,日上三竿都懒得出门。现在天一亮,庙庙湖就“活”了,去蔬菜大棚“上班”,去缝纫作坊赶网上接的活儿。

  离开庙庙湖,黄河流到内蒙古托克托县。北岸工业园区内,有座在建的煤制乙二醇项目。

  “我们优先使用百公里外呼和浩特市的中水,每天‘消化’两万多吨。末端经处理后,再销售给下游盐化工企业,确保污水零排放。”项目负责人王总镇介绍,“光水处理设施就花了12亿元,占总投资的一成。”

  出工业园南行不远,便是黄河上中游分界碑。

  大河北岸,川峁纵横的黄土高坡,保留了20多孔土窑洞,坡下是热闹的仿窑洞农家乐。黄河上游段的句号,就画在这个获评“中国美丽休闲乡村”的郝家窑村。

  在拥有50多间房的农家乐前台,一口斑驳的双开门红色桃木柜很显眼,那是郝争平33年前新婚时唯一的嫁妆。

  僻处河滩,人均一亩田、庄稼不打粮,郝家窑村20年前是托克托县发展的穷尾巴。脑子活泛的郝争平担任村党支部书记,搞起黄河乡村旅游,年创收超过5000万元。

  “咱不能老‘靠水吃水’,而要巧做水文章。”郝争平说。这一“巧”,让黄河轻松了,百姓幸福了。

  百转千回的“几”字,在这里留下写意的一弯,潇洒南下。

  长河应无恙,也惊人世殊。(记者 李泓冰 姜 峰 李 栋 季觉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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