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社福州11月18日电 题:漂泊者的新生——闽东“连家船民”摆脱千年悲苦命运
新华社记者邹声文、许雪毅、董建国
他们是一个特殊群体——闽东海上“连家船民”。
除了海,他们曾别无所有。千百年来,他们的祖辈以船为家,捕鱼为业,一直渴望改变“漂泊江海、居无定所”的悲苦生活。
直到新中国成立,连家船民才真正迎来上岸的希望,70年里逐步告别“怒海求生”,到岸上安居乐业。
今天,“连家船民”已彻底成为历史。千年浮萍终于有了扎根的土地。海上漂泊者的后代,迎来富庶小康的新生活。
8月22日,福安市溪邳村村民从该村的宣传栏前走过。新华社记者 林善传 摄
从海上到岸上,一步千年
连家船民,也称“疍民”,是东南沿海地区世代以船为家的群体,专家普遍认为可能是两千年前闽越人的后裔。
大海那么宽广,但连家船民只能容身于一叶扁舟。“小船长七八米,宽不到两米,算起来十平方米住了七八个人,吃喝拉撒都在那里。”宁德福安市溪邳村65岁会计刘明福回忆。
溪邳村是连家船民上岸后聚居的纯渔业村。村里老一辈船民,双腿弯曲,走路“罗圈腿”,这是常年在窄小船上屈膝劳作导致的身体变形。船民十之七八都有风湿病、关节炎,在旧社会被蔑称为“曲蹄”,受尽歧视和欺凌。
这是8月21日拍摄的福安市溪邳村一角。新华社记者 林善传 摄
“一条破船挂破网,祖孙三代共一船。捕来鱼虾换糠菜,上漏下漏度时光。”溪邳村疍民历史文化展室墙上的几句旧时俗语,正是连家船民的生活写照。
海上生活怕风雨,但风雨说到就到。63岁的溪邳村党支部书记江宽全曾听妈妈说过,她七八岁时去姑妈家玩,结果碰到暴风雨,船翻了,7人丧生,妈妈活了下来。“每年都有翻船这类意外死亡事件。”他叹道。
宁德福安市溪邳村党支部书记江宽全在村展览馆向村里儿童介绍老一辈船民的海上生活(3月7日摄)。新华社记者 姜克红 摄
福安市下岐村是闽东最大的连家船民集中安置点。生于1979年的村党支部书记郑月娥记得,小时候妈妈在船上摔晕了,血流不止,爸爸拼命把船摇向岸上医院,到岸后背着妈妈一路狂奔,总算把人抢救过来,但妈妈从此留下严重的头痛后遗症。
连家船民长年困守海上,极少和岸上世界来往。过一天算一天,他们对未来想都不敢想,是无财产保障、无生命保障、无教育保障的“三无”群体。
正因为贫穷,闽东此前曾流传“有女莫嫁船上汉”的俗语。船民的婚姻也有“三多”:近亲结婚多、童养媳多、姑嫂换亲多。
长久以来,连家船民饱受歧视,不被允许上岸定居。社会上有“曲蹄爬上山,打死不见官”等轻蔑说法。
新中国成立,连家船民才看到上岸的希望。
这是3月7日无人机拍摄的宁德福安市溪邳村岸上新居。新华社记者 姜克红 摄
这是3月7日无人机拍摄的宁德福安市溪邳村岸上新居。新华社记者 姜克红 摄
在溪邳村,三个不同时期船民上岸盖的房子,成了珍贵的历史见证——
疍民历史文化展室挂着“第一期上岸定居点”的牌子。年过八旬的溪邳村老支书刘向禄记得,1956年,在政府支持下,这栋土木结构双层楼房在外澳海滩边建了起来,6户特困船民成了溪邳村第一批上岸定居者。
20世纪60至80年代,溪邳又有船民零星上岸,建成一批“石头房”。但陆续又有船民回到海上,因为他们当时除了依靠大海,难觅谋生之路。
整体推动闽东连家船民上岸定居,是在20世纪90年代末至21世纪初。福建省将“连家船民搬迁上岸”和山区茅草房改造搬迁纳入全省为民办实事项目,强调要让所有的连家船民都能跟上全省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步伐,实实在在地过上幸福生活。
下岐村的连家船民就是1998年上岸的。上岸第一夜,家家灯火通明,很多人睡不着。
“船民们住上房子很激动,”郑月娥回忆说,“突然不在风浪中摇摇晃晃了,反而有点晕床。”
从此,他们踏上的,是坚实的路;开启的,是全新的生活。
在宁德福安市溪邳村幸福院,老人在用餐(3月6日摄)。新华社记者 姜克红 摄
住下来富起来,落地生根
连家船民搬迁,不是把房屋盖起来那么简单,得让他们有出路,挣着钱,才算真正上岸、定居。
1999年到下岐村当村支书的陈寿章说,当时的主要工作就是努力让2700多名连家船民上岸,不仅帮忙盖房子、提供补贴,还要为村民找生计。当地党委、政府因地制宜,年年给上岸连家船民送鱼苗、送技术、送资金,帮助他们发展水产养殖业、捕捞业和贸易业。
今年52岁的下岐村村民江成财是远近闻名的致富能手。他家窗外百余米就是大海,这是他为包括自己在内的连家船民建造的“海景房”。上岸后,江成财先帮人养海蛏,生活有了稳定来源。后来,他又成立了建筑工程队,走南闯北做基建、盖房子、挣大钱。“去年收入一百多万元,整个工程队有120多人,其中连家船民就有20多个。”他说。
8月22日,福安市溪邳村村民将收获的海蛏挑回家。新华社记者 林善传 摄
靠山吃山唱山歌,靠海吃海念海经。连家船民上岸定居后,面对的不再是漂泊无依的悲苦之海,而是耕耘牧渔的致富之海。临海而居的连家船民们发展养殖业,扩大海上运输业,创办食品加工企业,从过去向大海讨生活,变为经略海洋,向大海要效益、找机会。
溪邳村村民刘明福探索出“瓶养章鱼”技术,开了人工养殖章鱼先河,获利颇丰。如今,全村有20多户村民在人工养殖章鱼。村支部委员翁友铃1998年上岸后借了2000元,开始网箱养鱼,第二年就还了钱。村里现在和他一样养鱼的有20多户,多的一年赚二三十万元,少的也有十来万元。
一轮连一轮,一棒接一棒,船民们陆续搬迁上岸。至2014年初,宁德市2.5万连家船民全部上岸定居,走上了幸福之路。
曾经十分贫困的闽东宁德,通过实施畲民下山、连家船民上岸的“造福工程”,30年来搬迁脱贫近40万人。全市贫困人口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77.5万人下降到今年上半年的75人,贫困发生率降至不足万分之一。
摆脱“精神贫困”,拥抱未来
只有摆脱“精神贫困”,才能真正走上幸福之路。从海上到岸上的一跃,不仅改变了连家船民“生”的水平,也改变了他们“心”的状态。
“过去连家船民上岸买东西,低头颔首,畏畏缩缩,一看就和岸上人家不一样,如今你已很难分清谁是海上的、谁是岸上的。”老支书刘向禄说。
上了岸,年轻船民们有了新的人生选择,在精神层面也丰富起来。
1984年出生的溪邳青年欧春锦上岸后,在福州、平潭等地做起了建筑工程,“你不必像在海上那样只有一条路,而是可以开船、运砂石、打工、做生意,做你喜欢的事。”
这是8月22日拍摄的福安市下岐村一角。新华社记者 林善传 摄
富裕起来的下岐村、溪邳村年轻人娶妻不再是难事,一些周边乡镇甚至福州、厦门等地的姑娘都嫁到当地。对于下岐青年江进宝来说,从海上到岸上,再不必像祖辈那样只能找船家女做老婆。他的妻子是工厂里做出纳的福建三明女子,两人的孩子已经7岁。
上了岸,船民不再受颠簸之苦,看病也方便了。下岐村现在有3个卫生医疗站,村民电话一拨,医务人员几分钟就可以上门服务,乡镇卫生院距村委楼只有数百米。
让连家船民更欢喜的是,年轻一代中“文化人”多了起来。
20岁就到溪邳村当民办老师的花甲老人林兴久记得,20世纪70年代,很多连家船民仍漂泊海上。大潮时,孩子们跟着家长出海劳作,落下学校许多功课;小潮来时,船只停靠外澳,林兴久他们赶紧带着课本和小黑板,踩着滩涂上船,给孩子们补课。
这被称为“潮水班”的一幕,随着连家船民上岸定居,已定格为历史。“1999年连家船民上岸,村里一下子多了300多人要上学,市里、镇里紧急协调,拨了20万元,让学校加盖了一层。”陈寿章说,下岐村如今已出了200多个大学生,有的到大城市发展,有的返乡创业。
陈寿章的儿子陈凌2011年从南京工程兵学院毕业后,进过大企业,开过酒楼,去年回到村里成了村支部委员。小伙子学的是环境工程,改造村容村貌时专长得到发挥:“我在村里的渔民广场上增加了海马、石斑鱼图案等诸多海的因素,村民们挺喜欢!”
下岐村大学生欧松弟从福建中医药大学毕业后,回到乡镇卫生院工作,用一技之长服务乡亲。“如今家乡环境越来越好,刚回来时的担心消失了,我觉得自己回来对了,这里大有用武之地。”
下岐村90后大学生连云毕业于大连海洋大学环境工程专业,现在就职于福建省林业勘察设计院。“我们的童年是在船上度过的,”他说,“读书和工作的机会来之不易,要倍加珍惜、回报社会。”
“再没人嘲讽我们是‘曲蹄’了,连家船民已挺直了腰杆。”郑月娥说,“上岸又脱贫,我们终于实现了祖祖辈辈船民‘住有所居、病有所医、老有所养、幼有所学’的家园梦。”
今年4月,下岐村来了一位外国客人——老挝人民革命党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本扬。他风尘仆仆来到这个渔村,了解精准扶贫的中国故事和中国经验。
“我们正在打造闽东连家船民上岸第一村,努力走出一条具有闽东特色的乡村振兴之路。”郑月娥说,下岐村将会继续立足渔村实际,围绕特色产业振兴和美丽乡村建设,大力发展水产养殖、海产品电商销售等,带动渔民增收致富。
夜幕降临,村民们在下岐村广场上载歌载舞。“生活好了,文化活动也多了,村里总是很热闹。”郑月娥说。
8月22日,福安市下岐村小朋友在下岐渔民广场前玩耍。 新华社记者 林善传 摄
江成财没读过书,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普通话还要跟孙女学。看着两个孙女正在学跳芭蕾舞,他高兴地说:“孩子们有了一个全新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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